宋起向来想哪是哪，兴之所起必见之行动。他脚尖一点，穿过仍在厮杀的人群，纵身飞跃到少年面前。

他把长枪架在少年脖颈上，盯着人的眼眸，笑呵呵地问：“你是谁？”

少年微偏头瞥了眼颈侧的长枪，微抿唇瓣，似在思考如何应对这种局面。

几秒之时，未得回答，宋起笑容不变，却眯了眸。他并不是个好脾气的人，从来就没有什么耐心，不答他话就无异于拂他的面，这种人下场向来只有一个——死。

然而宋起不愧是精明的军事谋略家，他猜算得不错，唐落的确就在这里，就在他的面前。

同样明亮的眼眸，同一聪明有趣的人——少年就是唐落。

事实上，唐落很郁闷，甚感触了十辈子的霉运——当然，他并不知道这无关运气与否，只不过是他的队伍里出了奸细而已。本来，他所预认为的，只要过了这条危险的峡谷道，攀下滚骨坡，到达下一个城区，那就是暨淮的疆土，他便赢了。可现实残酷，他这一行人被截在了峡谷道里，杀到现在，十不存一。

同样身为顶级的军事谋略家，逃离会场时的对视，唐落几乎是在认出宋起的瞬间就察觉到这是个阴谋，宋起是设局人，殷心石是诱饵，而他唐落，就是入了局的猎物。

唐落是器械师、指挥官不假，可他是个文人，没学过武功，更不会格斗。因此从故我双方交战开始，他就默默地退避一隅，手握长剑不是为了杀敌，而是为了应对时不时波及到他的攻击。当然，只他自己一个文弱之人是不行的，他的身边始终有龚千里在防卫，但不巧的是，龚千里方才被一群俞褒士兵缠困住了。

悍然大杀四方的宋起那么引人注目，唐落早有注意，加上锦安夜里桥上对方那半真半假的话，唐落猜测宋起应是敌方某个英勇的他不曾听说过的新晋军官。正暗自思忖如何全身而退时，宋起便看到他了。而现在，那把捅穿了数十人心脏的长枪正架在他的脖颈上，稍有不慎，就是枪落人亡。

真正的命悬一线。

至于反抗？唐落是想都不敢想的。开玩笑，他一介文士，拿什么去赌他能快得上颈上的枪、打得过面前的将军？

唐落在宋起眼底看到了逐渐成形的清晰的杀意。

枪，动了。

与此同时，一直伺机解救唐落的龚千里手执长刀如龙腾水般挡下了那一枪。但宋起势大力沉，长枪所过之处划破空气，凌厉绝杀之风扫过，仍然划破了唐落的脖颈，留下一串血珠。

“瑜公子？”龚千里与宋起对峙着，不敢分神回头去看唐落，关忧地唤了声。

“我没事。”唐落不太在意地随手抹了下那道血痕，眼睛死死盯着两人兵器交戈处。

被挡下绝杀一击的宋起挑眉看了眼龚千里，“啧”了声，继而加重力道，与他缠斗起来。

一个枪出如龙，挟凌厉之势，步步杀招；一个刀沉万钧，招式大开大合，以不变应万变。

似乎，很难决出胜负。

暨淮人已经不剩多少了，这场战斗，胜负已分。

而且，不管是龚千里还是已经悄悄凑近唐落的郑语，亦或是快要到达峡谷道的洛雾，他们的致命弱点，都在唐落啊。

在他们眼里，他们可以死，但唐落必须活着。

可就现在的情况来看，他们似乎一个都逃不了。但郑语不甘心，唐落是国之重器，一个人可抵十个师，他必须要带他逃出去。哪怕，是拼死一搏，或是装装样子，郑语也非试不可。

郑语扫视一遍这个战场，又看了眼正与宋起打斗的龚千里，再瞧唐落时，赫然发现他们且战且退间已挨近了滚骨坡，唐落后方不足百米处，就是陡坡。

仿佛是上天助他，洛雾竟在这个时候赶到了。

“洛幕佐！”郑语急呼一声，拽起唐落就向滚骨坡狂奔，与洛雾擦肩而过时，洛雾读懂了他的意思，而后护卫在两人身前为其开路。

他们离成功越来越近，也离死神越来越近，因为，龚千里要坚持不住了。

龚千里方才的从容对招，是建立在宋起未尽全力的基础之上的，宋起不过是起了逗弄的心思，而现在，从龚千里、郑语和洛雾的表现里，他已经能确定对方的队伍里，到底谁才是那个领导者了。

或者说，他找到他的猎物了。

宋起一边和龚千里对招一边游刀有余地往唐落等人的方向瞧了一眼，他笑了下，而后蓦然挥枪发力打落龚千里的大刀，长枪一刺，精准地捅穿了龚千里的心脏。同时，不等宋起再有动作，就已有人先一步拦下了郑语。

是之前给宋起通风报信的赵兹。他是个会审时度势的，从战争打响开始，他就悄悄退至队伍最后方，以待见机行事。他现在抓到立功的时机了。

因为赵兹的阻拦，洛雾不得不分心来对付他，由郑语保护唐落继续奔往滚骨坡。

“不许开枪！”随着从坡侧攀沿而上的温少安的一声令下，加上宋起轻功而来，唐落知道，他今日是逃不掉了。哪怕他下了滚骨坡，一时半会得不到暨谁的支援，那也只是白费功夫。但若是非目标人物，有他在这里吸引注意，那么未必不可跑走。

看着近在眼前的滚骨坡，唐落忽然用力甩开郑语，并从背后推了他一把，郑语只来得及回头一下表示错愕便跌了下去。不仅如此，唐落用尽平生力气从赵兹身前拽过洛雾，不给洛雾说话和拒绝的机会，一脚踢在他后背上，于是，洛雾继郑语之后也滚了下去，空气中只留下洛雾的那一声惊忧的“瑜公子——”。

做完这一切，唐落筋疲力尽地回头，便见自己已被俞襄士兵团团围困住了。

同时，温少安略有些惊讶与钦佩地看了眼唐落后，分派了一部分人开始下坡抓人。

“指挥官，他就是暨淮人的上将——唐落！”赵兹忽然指着唐落对宋起说道。

闻言，宋起笑眯眯地满意地垂下长枪，对着滚骨坡抬了抬下巴，问道：“唐落，你也要跳下去吗？”

唐落轻喘着气儿，终于明白过来他输在了哪里——他的人里出了叛徒，但他既没理宋起也没气赵兹，因为，他的视线穿过层层叠叠的人影缝隙落在了龚千里身上，他看到龚千里胸染血花，看到他口涌鲜血仍在持刀奋战——宋起的那一枪会让他失去生命，但在生命失去前，他仍在提着最后一口气努力地为唐落拖延着敌人，他拦不下宋起，但他犹在透支生命拦阻俞襄的士兵。

英雄意气，行途末路——龚千里是个英雄。

和之前不知道唐落身份时对待他的态度不同，这次，宋起格外有耐心，就算唐落又一次不回应他的话，他也丝毫不生气，甚至，发现唐落目光的方向时，宋起还格外好心地让下属们分拢两旁以便唐落能更清楚的看见龚千里。

龚千里的生命在快速流逝，他无力再战，甚至连站起来的力气也不再有。那把大刀发出“嗡鸣”一声悲吟，而后掉落在了地上，龚千里几乎是瞬间就被持刀剑蜂拥而上的俞襄士兵围杀至死。

悲血长泣：他的身上插满了刀剑，他已是一个血人。

“千里……”唐落眼睁睁地见证了龚千里这个年轻的生命的凋逝，只一瞬间，就红了眼眶。

龚千里，是他唐落的得意下属，那是他亲手培植的亲信，是他的手足兄弟啊。

虽然遗憾唐落没能顺利逃走，但看到唐落安然无恙时，龚千里那颗已被绞碎的心稍稍松气，在生命的最后几秒钟里，他的面上没有丝毫苦痛和凄怨，他留给唐落的，只有一个竭尽全力缓缓绽放的宽慰的笑容。

龚千里，终究还是死了。

“让你的人停手吧，我们投降。”唐落不忍地别过眼去，对宋起说，“我是这里最大的执事官，我代表这些人和你谈判，请你下令停止厮杀，我们…… 投降。”

如今这局面，还有什么不分明的？这场战斗从一开始就是在以卵击石、自不量力。是他的错，造成了这么大的疏忽，活该他们有此下场。只是，他手下的兵，郑语、洛雾和龚千里、这些人都是无辜被卷入进这场追捕之战中来的，未免凄惨：

龚千里啊，这个被称作“悍士”的人，每战必作先锋，战必克、攻必胜，凭着积攒了十余年的军功到如今才刚官至少将不久，少年英才，本该前连光明，今日却如此弊屈地死在了一处小山谷里，凄惨地耗尽力气被人围困至死，悲壮，惋惜。洛雾，同样是他唐落信任的心腹，他多年的手足兄弟，那个号称“飞檐侠士”的猴子般灵活的少年，如今被他亲脚踢下深坡生死不知。还有郑语……

一块殷心石，一个陷阱，没有什么时候是比现在更让唐落后悔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