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瑶说:“把我放在你们现在的境地,我不一定能比你们做得更好。又或者说,如果我不做导员了,我和你们在同一起点,参与同一场面试,笑到最后的,那大概率不是我。”
戚昀说:“我希望我是职场中大杀四方的强者,但我知道我不是。我练出了好几份性格测评的控分模板,我把自己削尖了磨圆了,套进职场人的壳子里,假装着适应。假装着,适应着,磨合着,我就成了真正的职场人。”
团委老师说:“校园有校园的要求,职场有职场的规矩,但我不认为‘学生思维’就一定是负面的。责任感、道德感、诚信、谦逊、好学、善于反思,这些无比珍贵的品质会跨越职场,陪伴你们一生。”
……
【抱歉,关于求职,我们给不出一个标准答案。】
【但至少,我看到了你们的困境,我理解了你们的艰辛。】
【我尽全力,和你们感同身受。】
【前路未知,请你勇敢、踏实、努力地——走下去。】
毕业典礼。
戚昀也没想到,不过短短一年,蓝袍就升级成红袍——红彤彤的不只是博士,还有导师。
沈云钊举着相机尾随跟拍,誓要弥补不能和戚昀牵手毕业的遗憾。而戚昀要事在身不便陪同,窝在学生堆里,让拥抱就拥抱,让合照就合照。笑着闹着,却挥不散丝丝蔓延的伤感。
“戚导,”这是求职老大难,面一场挂一场,寄语视频发布当天缠住戚昀哭一下午,“我找着工作了,昨天刚下的offer,去深圳。”
“戚导,”这是两位同寝的女生,领导宿舍走访时,戚昀曾经帮忙掩护奇奇蒂蒂小煮锅,“我俩都在上海,你啥时候来,咱一起去迪士尼啊~”
“戚导,”这是和谁都称兄道弟的团支书,“毕业了,终于可以请你喝酒了吧?”
“戚导,”这是考研的,考到戚昀同一个导师门下,“虽然隔代了,但我喊你一声师兄,后三年继续罩我哈!”
……拨穗,礼成。红毯一路往外铺,铺就康庄大道,铺就一路坦途。
毕业典礼终究是毕业生的主场。戚昀再怎么受欢迎,一身红彤彤还是突兀,他寻了个空当悄悄撤退,以免扫兴。礼堂空调开得很足,稍稍远离青春漩涡,温度载着气氛断崖下降。
毕业季,所有人都在奔赴未来,可他却被留在原地。戚昀下意识抬眼扫一圈,却不见沈云钊,胸口闷闷地不舒服,他低下头,理了理前襟一枚扣。
“戚导,等一下——!”
应声回头,风卷着清雅花香扑面而来,他被人截在礼堂拐角。
离着半臂距离,俞溪怀抱一捧橙色花束。她垂头平复几瞬,深吸一口气,绽出个很明媚的笑。
“怎么了?”戚昀柔声问。
俞溪今天化了很漂亮的妆,烫了很精致的卷发,学士帽沿别上八个夹子,力求维持在最完美的状态。
她定在原地,恍惚一瞬,却想起大一的新生歌会。当时……后台选手出了岔子,可她急匆匆找不着部长,慌乱之下,一头撞上舞台边的戚昀。研一的戚昀和现在别无两样,也这么温温柔柔地问,“怎么了?”
“学长,我……那个……”花束从右手换到左手,俞溪胡乱理了理头发,“其实我……我想说……我……”
“文娱部她们让我……呃,不是,是我。”
“是我想找你说……说文娱部……哎——呀!”
她想微笑,但控制不住要哭,结果竟是整段垮掉,笑场了。一抹眼角,语无伦次不如破罐破摔,她扬起脸粗声粗气问:“你懂吗?!”
戚昀顿了一顿,再眨了眨眼,柔软中带着些无奈:“大概懂。”
俞溪咬着下唇,神情恨恨的,却不吭声。
戚昀只好歪头笑了笑,在她复杂目光下,轻声说:“黄玫瑰不错。”闻言,姑娘眉毛微蹙,紧抿起唇,戚昀大大方方看着她的眼睛,“抽一支送给我吧,谢谢你。”
“只能黄玫瑰?”俞溪眼泪汪汪问。
“黄玫瑰就很好。”戚昀温柔但坚定,“俞溪,毕业快乐,你会有很美好的未来。”
俞溪怔愣两秒,侧开脸,随即又高高仰起下巴,睫毛扑腾几下。半晌,她目光回落,笑了起来。
目送学生踩着小皮鞋噔噔噔跑远,戚昀低头,转转手里坠着水珠的浓郁深黄,也笑了一笑。和玫瑰一起递来,还有一句最真心的——“戚导,谢谢你。”
厚重地毯吸去声响,坚实白墙掩映秘密,温柔护住学生满腔赤诚。
——拐角阴暗处却蹲着另一个人。
上前两步,戚昀居高临下问:“躲起来哭,算怎么回事?”
“过分呢,什么叫倒打一耙啊……”沈云钊盯着人家手里那朵娇艳欲滴,委屈巴拉抠相机带,“不哄就算了,还敢质问我。”
“走啦,好饿。”戚昀径直往外,等人跟上来了,不经意碰碰手肘,慢悠悠说,“你喜欢什么花?我给你买。”
“凤凰花。”沈云钊狮子大开口,“给我买凤凰木,买两棵,一左一右种你阳台。”
“暂时实现不了,要等我换大house。”戚昀理性评估,客气询问,“可以换你第二喜欢的吗?”
“你就是不想给我买。唉,不买也行吧。”沈云钊极其勉强,退而求其次,“那你下午跟我去拍照,去图书馆,去喇叭广场,去壁画长廊,去校训石……”
“晒死了,不去。再换。”
“去……我撑伞,我扛相机,我给你准备小风扇……”
“不去,我要睡觉。”
“去……你安心睡,睡醒再去,我不着急……”
下午四点半。
沈云钊吭哧吭哧跟在戚昀后头,胳膊夹着要拍日落的三脚架,背后高耸一个包,满满当当,装着野餐垫、小枕头,水果肉干小蛋糕,还塞两罐气泡酒。
戚昀悠哉游哉举着相机。拍大白鹅,大白鹅大摇大摆上图书馆惨遭保安驱逐,拍树下蘑菇,蘑菇刚长出两天被烈日无情晒蔫,拍湖面拱桥,和它晃晃荡荡的倒影,拍湖边体育仓库飘着几只浆板,浆板五颜六色,无人舟自横。
“喂……”沈云钊叉腰喘气,幽怨道,“俗话说得好哇,镜头在哪儿,爱就在哪儿。唉,今天我可算是看明白了。”
“笑一个。”戚昀应声转身回来。
沈云钊应声勾起嘴角,忽然觉得像训狗,又别别扭扭垮下来。
“来看看照片。”巴普洛夫招招手。
“白鹅好,保安坏。”沈云钊忙凑过来一颗脑袋,嘀嘀咕咕打抱不平,“保安工作之余还能蹭蹭讲座呢,白鹅追求进步有什么错?”
“那是保安的错了?”戚昀问。
“也不能……”沈云钊背后一寒,“可别等会儿‘保安虐鹅’引发舆论……治安队刚粘起来,可别再碎了。”
“相机给我。”戚昀重夺控制权。走走逛逛,拍毕业生,拍沈云钊,拍凤凰花,拍凤凰花下的珍重道别。
镜头缓缓放下。校训石前,凤凰木下的拥抱却久久不能松开。那是两位男生,同样高的个子,同样黑色的学士服,同样闪着光的银色垂布。一阵风吹过,衣摆飘鼓,垂布飞扬,花瓣雨簌簌而下,细碎又浓烈的深红落在发顶。
沈云钊和戚昀并肩而立。
“他们在道别。”戚昀轻声说。
“无可奈何花落去。”沈云钊伸出手,托起半片破碎的凤凰花,“毕业季的主题是前程似锦,更是道别。”
“会再相见吗?”戚昀问。
“大概率不会。”沈云钊残忍挑破,“哪怕怀念,哪怕遗憾,哪怕情仇未了。但在此刻,道别就是道别,‘再见’,就是接受不再相见。”
五湖四海来,天南海北去,大学是“各奔前程”最淋漓尽致的展现。戚昀看向沈云钊,听见他说:“世界太大,未知太广。道别该道别的,珍重该珍重的,扬了帆,起了航,就没有必要再回头。”
戚昀曾认为自己习惯道别,也擅长道别。却没料到,学生的毕业竟带给他如此陌生而猛烈的冲击。如暴雨冲刷,似巨浪侵袭,潮汐汹涌涨退,空余一地惆怅茫然。
温情包裹着反思,祝福照应出自省。毕业留校任教,无缝衔接,贴了二十几年的“学生”标签竟如此难以剥离。但在此刻,在别人的毕业典礼、在别人的拥抱道别、在凤凰花无言相送、在沈云钊平平淡淡一番话里,戚昀回望过往,审视来路,意识到自己早已完成身份的转变。
不再天真地无忧无虑,不再单纯地仰望权威,他在大学这座恢弘大厦中摸索出了新的规则。或许不那么干净,不那么纯白,参杂着现实的灰、职场的垢、齿轮运转的经年锈迹、迎来送往的人心难测。但那是他必经的、自主选择的、并愿意为此付出的道路。
他谨慎地,力求平稳地行走于其间。幸而有学生相敬,有同事相助,有朋友相伴,有爱人相携,有保卫处护航。目前为止,他觉得还不错。
戚昀平和而愉悦,和自己的“学生”身份道别,和自己的第一届学生道别。在成为导员的整整一年后,他终于彻彻底底迎来自己的“毕业”。
——不是被迫留在原地,而是主动选择坚守。
沈云钊勾勾戚昀的手指,一同仰头,撞进这片深刻的红。
他们看到曾经的、现在的自己,看到蓝天白云下,两人牵着手,豁然明朗的未来。
戚昀很喜欢这张凤凰花下拥抱的照片,他打印出来,收进导员第一年的毕业相册里。虽然两位男生并非他的学生,虽然那大概率是个遗憾收尾的故事。但其中的生命力那么蓬勃,那么无畏,那么绚烂火红,戚昀想,无论未来如何,至少他们曾经用力相拥,珍重道别。
两天后,沈云钊却忽然改了口。
星星点点的夜晚,喇叭广场毕业晚会温情而浪漫,沈云钊笃定地说,“道别,是为了更好的相遇。”
戚昀疑惑侧过头。借着荧光棒微弱光芒,看见旁边坐着的是照片其中一位主角。
男生曲起一只腿,胳膊松松往上一搭,手里勾着个草编指环。他微仰着脸,目光沉甸甸地投向舞台,嘴角勾起笑,眼下却泪痕斑斑。
而台上光芒万丈,是握着话筒的另一位主角。他歌声温柔而有力:「不用闪躲,为我喜欢的生活而活。不用粉墨,就站在光明的角落。」
戚昀收回目光,捏着沈云钊的手,轻声说:“他们很勇敢。”
“珍重道别和坚定携手都是勇敢。”应和着歌声,沈云钊看向戚昀亮晶晶的一双眼。
关于毕业的所有情绪,空茫晃荡许多天,在这一刻尽数归巢。闭上眼睛,合上被子,沉淀出很舒服的安宁。
从夏天,到夏天。从凤凰花,到凤凰花。而凤凰花对他们的意义,从来不会是道别。
惯常冷冷淡淡的一张脸竟笑得那么浓郁动人,戚昀郑重地说:“沈云钊,谢谢你。”
“可不只是谢谢我……”沈云钊哼哼笑着,用他那懒洋洋的调子细数,“还要……谢谢凤凰花,谢谢相机,谢谢自行车,谢谢保卫处。”他晃晃戚昀的手,柔声道,“谢谢你,戚昀。”
他继续说:“认识你很好,喜欢你特别好,被你喜欢特别特别好。未来……愿我们不退缩,不闪躲,为我们喜欢的生活而活。”
喜欢的生活……闲闲的,懒懒的,丧丧的,就像这夏日的晚风。吹过二十岁的大学生,吹过三十岁的青年教师,吹过四五十岁的保安,吹过七老八十的教授。
不定义什么才是价值,不评判什么才是答案,不局限未来朝哪里发展。只要那是我们喜欢的生活。
草坪那么开阔,那么包容,戚昀与沈云钊十指相扣:“愿我们永远光明磊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