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最喜欢沙漠的黄昏,不似清晨寒意沁沁,不似正午烈日灼灼,亦不似入夜寂静廖寥。过了酉时,凉风徐徐袭来,映着营里升起的炊烟袅袅,烟火气抚慰乱世人心。
她总在等,等着日落时分天际会绽放斑驳的云彩,等着欣赏茫茫戈壁滩少有的艳丽,霞光或浓或淡皆是希冀。
她带着这点小小的希冀日复一日地守在这里。
“怎么了?”石风不知念念为何驻足在大帐前,顺着她的目光看到的皆是平常景象,颇为不解。
“今日天气不错。”晚霞映在念念脸上,愈发娇艳如花。
石风看着面前面如脂玉,笑起来似桃花灼灼绽放的女子,忽然有些明白了自家将军近来的反常,并暗自替他捏把汗。
英雄自该配美人。
厉云征自听得帐外动静,目光便不自觉挪过去,恰巧捕捉到念念入帐时的变脸瞬间,宛若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连声音都冷却几分。
“不必见礼了,坐吧。”
念念抬到一半的柔荑轻握,抓了把空气,放回身侧,在一旁的落座。
“本将军明日乔装去乌达国,需一人陪同掩护,思来想去姑娘最合适。”厉云征开门见山,直接道出唤她来的目的,丝毫不遮掩。
石风闻言很是诧异,然而听他语气不善,未敢接话。
念念亦是一头雾水,品度其言下意是仅仅二人同行,惊讶之余藏着莫名的欣喜,她微微垂头,不显于色。
“我是女子,和将军出门多有不便,将军还是另寻他人吧。”
“要的就是女子,同本将军扮作随商队北归寻亲的兄妹,不容易引人起疑。”他盘算周全,每句话都是命令的口吻,不容置喙。
念念心下忐忑,实则是料不定自己会再做什么出格之事,犹犹豫豫地再次推辞:“小女子身无所长,会给将军添麻烦的……”
“你给本将军构成的麻烦不多这一个,放你在军营本将军更不放心。”厉云征指关节极有节奏地敲在桌面上,语气不徐不疾,“且说不定你腕上的银镯还能派上用场,若真如此,便算你将功赎过。”
念念偷斜他一眼,抿嘴不答。心中只道这人好一个软话硬说,求人帮忙都能求出威胁的意味。
厉云征轻拳落在桌面上,凛然敲定了最终结论:“就这么定了,你且回去准备,明日辰时在百福营门口等本将军。”
念念知没有回旋的余地,作揖告辞。
回去路上想到此去乌达国或许有更多机会可探究密信内容,步伐愈发轻快。
厉云征等到她应声离去后,悄悄松了一口气,仰身靠在椅背上,继续同石风嘱咐他离开军营后的事务安排。
***
翌日,念念远远望见一人打马而来。
那人身着赭石翻领窄袖长袍,上宽下窄的间色条纹裤,脚蹬乌皮靴,皮革收紧腰腹,更显出蜂腰虎背的挺拔身材,腰带上坠着的佩刀与火石袋等一众物什垂于一侧。
典型的胡人打扮,念念还是一眼认出来人。
靠近些再瞧,他竟然还贴着浓密的假胡须,胡帽下发丝微卷。厉云征本就鼻梁高挺,眼窝深邃,虽不胜胡人的高鼻深目,倒颇有几分异域男儿的风采。
为避人耳目,厉云征未下马,路过念念时勒紧缰绳放慢步伐,递出一只胳膊。
念念会意搭手,借他托拽之力越身落在马背上。
马蹄再次跃起,不多时便离了百福营的视线之外。
念念怕事关重大,出门前未敢同阿成嫂详说,只含糊说有事回关内几日。回想起方才的一幕,小声嘟囔着:“阿成婶该以为我跟人私奔了。”
“什么?”厉云征未看到背后之人翘起的唇角,倒听得有清铃之音,以为她在同自己说话,放轻了纵马的动作。
“我说阿成婶该以为我被胡人掳走了!”念念扬声喊道。
厉云征冷哼一声:“你若惹事,本将军定将你卖给胡人。”
“哦。”
厉云征抄了近道,不多时便来到晟熙国与乌达国交界的关口,守门的都是熟面孔,还有特意天不亮就赶来视察边防的石风。
二人按照规矩下马步行,念念跟在厉云征身后,埋头用余光看他假模假样地从怀中掏出过关文牒,递给拦路检查的石风。
石风自然也注意到她,一本正经道:“这位小娘子头埋这么低,实在可疑。”
厉云征咬着牙道:“舍妹只是脸皮薄,将军若查验完文牒,可否放我等过关?”
“走吧走吧。”石风不耐烦的将文牒还给厉云征,不忘贱兮兮地嘱咐一句:“关外凶险,小娘子这么漂亮可要当心啊!”
念念扭头冲他挥挥手,紧追着厉云征的步伐出城。
待离了众人视线,重新策马而去。
晟熙与乌达的关口处于沙漠边境,进入乌达界内尽是荒地,失了沙石牵制,马儿展其骥肢,疾驰如风,念念一个不留神,险些被甩出去。
惊魂未定地从背后环住厉云征的腰。
双手贴于身前的刹那感受到他腰背一紧,随即听得一声闷笑。
念念亦反应过来这动作过于亲昵,但这是她第一次骑马,实在害怕得紧,也不敢松开手,硬着头皮问:“你笑什么?”
“姑娘现在不避讳女子名誉了?”
她咽了咽口水,咬着细白的牙道“我们现在的身份是胡人兄妹,听闻胡人女子素来放得开。”
马蹄疾疾如利箭破风穿行,撕裂人心上负担的沉重包袱,念念抬眼是浑厚的肩背,回首望不到军营,如此远离晟熙的荒野里,她的胆子逐渐大了起来,瓮声瓮气道:“念念未骑过马,怕。”
厉云征被她的绵软语气激起一身鸡皮疙瘩,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无奈道:“你这人怎么阴晴不定的。”
“彼此彼此。”念念毫不客气地怼回去。
出了寸草难生的干土地,又越过一片草原荒野,零零星星见到些有游牧人的帐篷、牛羊,宛若进入另一个世界,马儿放慢了步伐,似是在和背上的两人一起享受擦身而过的清风。
“累吗?”厉云征忽然扭过头。
“不,不累。”念念慌忙松开环在他腰间的手,嗫喏着。
“歇会儿吧。”厉云征从前侧绕腿下马,朝她伸出手,“马儿累了。”
这匹马虽非他征战的坐骑,好的也是军营磨炼出来的战马,怎至于跑半日就累了,明明是替她思量,偏端出一副倨傲模样。
念念扶着他的胳膊跳下马,佯装嗔怪:“真是嘴硬。”
厉云征将马拴于树干上,闻言挑眉看她,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彼此彼此。”
“将……你真是一点亏也不吃。”
“嗯。所以惹我的人一般都没有好下场。”厉云征俯视着她,哂谑一笑。
念念一颗心难以抑制地怦怦直跳,别过脸不敢看他。
见她模样厉云征愈发得意,依靠着树干,飘飘然道:“你心虚得太明显了。”
念念还是不作声,随后揪一棵野草喂给马儿。
马儿专注于面前更广阔的食材,不屑于她手中小小的一株,将她晾在一旁。
“净会欺负人。”她使性子地撕扯着手中的草,气嘟嘟噘着嘴。
厉云征心头闪过一丝不祥,立马摆正了神色,肃然开口:“快要进城了,我们先约法三章。第一,你不许动不动就哭。”
念念抬起头,见他半天没有下文,眉眼微动,划过一丝俏皮,故意问:“第二呢?”
“第二我还未想好,你先把第一条保证了!”
他强装镇定的模样又使念念想起沙漠采药那日,心中一阵荡漾,余波久久不平,甚至荡上她的嘴角。
“我打小就爱哭,还是大哥哥多担待吧!”
再次听她唤此称呼,厉云征恍如隔世,嘴边的言语悄然褪去,他轻咳一声,以沉默算作答复。
少时,二人重新出发,约莫一个时辰后,抵达乌达国的中心都城土墩堡。
土墩堡的城墙与关内相似,高三丈有余,北有土墩,因此得名。
他们从南门入城,依旧是下马掏出通关文牒供守卫查看,念念的文牒亦是厉云征准备的,她不知其上有何内容,被将士看得有些心虚,却强忍着不敢表现出来。
厉云征气定神闲递来一个眼神,暗示她宽心。
不多时,士兵交还文牒,二人顺利进城。
土墩堡城内,勉强行下三辆马车的主干道路面、两侧林立栉比的店铺皆由黑灰色石砖砌成,更加显得拥挤狭窄,热闹有余,繁华不足。
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虽尽数身着胡服,却能从面容明显分辨出胡汉之差。
“此处汉人竟我预想中的还多。”念念不免感慨,她知晓两国有通商往来,却不想乌达都城内汉人有如此之数。
“只一小部分是往来通商之人。”
“那其余人呢?”
厉云征神色有些悲凄:“是受边境战乱又因路途遥远回不去中原的流民。”
念念细细观察来往之人,明白了厉云征的欲言又止,这些人中,可见有亲密如夫妻的,一胡一汉,甚至还有手牵幼童的者,其貌融合胡汉两方特征。
休战三十余载,早有人背井离乡在这里安家落户,若是再开战,怕是难免亲人反目,他们的家又该在哪儿呢?
可若是要收复北境,难免一战。
念念双手攀上厉云征的胳膊,微微攥紧。
在她忧思之时厉云征已收了神色,带她拐入街边一家店铺,里面琳琅满目的胡人服装、布料。念念懵懵懂懂立在一旁,听他以胡语和店员沟通。
厉云征驻守边塞十多年,胡语练得炉火纯青,她勉强听出个大意,疑道:“你要给我买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