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这栋洋房比作炒锅,包括站在大厅里的我们在内,所有的事物都是锅里的食材。那么现在,这地动山摇般的恐怖动静完全就是厨师来了一个颠勺。
我脚底一滑,差点摔出十米开外去。所有的东西都在这强烈的震荡中被波及得东倒西歪。
灰头土脸地从地上跳起来,我赶快操控保护罩固定在原地化作最坚实的固态,回收掉在一边的匕首,再把那个被泪网捕捉的男人提着丢出大门。
回身的时候,雨落到了发间。
光顾着抢险救灾,我都没注意队友这么大动静是干了什么。当抬起下巴仰望时,夹杂在细雨间缓缓落下的,是纷扬的细灰。
“咳咳咳咳……”
眼前满是失去依凭随风飘零的黑线,它们本质上是诅咒的咒力,此时尽数断去,碎做零落的蛛丝,在空中燃尽。
透过墨水般的帐,我看见了阴沉天空上盖着的乌云,高远的苍穹如今是仿佛酝酿着倾盆雨势的灰蓝色。
“……”
房顶无了??整个二层都直接消失了??
五条悟抬着的双臂此刻淡然放下,他朝屋顶轰了一发「苍」,把整栋洋房的二层碾成了灰,盖子都给掀了。
果断!那些吊在天花板上的黑线几乎全数湮灭——只剩一根还连在我的身上。
顺着我头顶的墨色线段抬头向上,高空中渐渐出现一个小黑点,它慢慢放大,模糊的动态在视野里逐渐清晰。
之前照亮整个空间的是头顶华丽的烛火吊灯,猩红的地毯和铺天盖地的黑网让洋房内的气氛压抑。
唯一的光明来自于永燃的烛灯,昏黄的暗淡企图取代太阳,密密匝匝的扭曲之线织成整个世界的穹顶。被豢养的人类互相厮杀,源源不断的负面情绪造就邪恶的温床。
可是这样蛮横地撕扯之后——强大的人类举手投足之间,便将真正的天空再次还给了每个人的眼瞳。
空中那个黑色的影子正在逼近!
我不敢给自己凝出武器,害怕杀上去就停不下来。
正待站在一边,好好地远程看守人质,环顾四周,已经没了盖子的洋房一层大厅只剩墙壁依旧完整。耳边捕捉到脚步声,从门口一跃而入的是整个人被雨水淋过却依旧帅气不减的夏油杰。
我深呼吸,原本不打算聚于手中的泪,瞬间从身周飞旋于指尖。
它们在细密的雨幕中穿行,却没有被打散,晶莹发亮像银白的浪花,一把长刃甩动,凝聚成型。
随着夏油杰本人奔赴最后战场的还有他身后腾飞的长龙。虹龙跃过残垣断壁,速度极快,直冲那从空中而落的诅咒身影迎去!
我们三个明明是第一次并肩作战,或许是之前一起打游戏磨合出的作战默契,今日这一战几乎随时随刻在以心灵感应交流,默契得都让我害怕。
在我将泪水化作长刃的刹那,脚下不停的夏油杰奔至我的身旁,他带来的风压撕开身侧正在下落的雨滴——二人擦肩而过,他伸出的手掌牢牢握住了我递出的长刀。
交接的动作干净利索如同演练过无数遍,好像我们两个是四乘一百米接力赛的最佳队友。
银光撕裂天际,夏油杰不愧是教我使用各种武器的好搭档,他本人的体术能力可谓是和自身的召唤师职业完全不搭调的强大。配合虹龙的主动进攻,气势凛然地斩出一刀,直接正面迎上了敌人!
我交给他的并非带着束缚能斩断一切的泪刃,那是我术式的奥义,只有本人可以使用。但泪水制成的长刀也是非常棒的咒具,硬度和锋利程度都极佳,还不会割伤手心。
杰去直接宰了那个咒灵,如果顺利的话,最后应该能收服吞掉。我不需要关注战场,我怕自己看着战斗画面越看越想杀人……只要盯着自己脖子后边的黑线什么时候消失就行了。
雨水淋透了全身,我的发型也在和那个男人的拉扯中重新变作了往常的“没有发型”,如今发丝湿淋淋地黏在脖颈和脸颊上。
脚下的红丝绒地毯被雨水冲刷,吸满鲜血的部分一点点晕开四散,淡红的液体沾在鞋底。
大脑疯狂地抽痛着,这诅咒好像在使歪招,打不过夏油杰就要刺激我去无差别攻击制造混乱。怎么?我看起来这么像发疯了会遵循就近原则开杀的神经病吗?
冷,很冷,体表非常冷。
但是内心的混沌让往日悲伤的心雨化作了满天火絮,落到积蓄冰冷泪水的池子里直接从湖面点燃到水底,把一池哀伤的泪水都煮开煮沸。
热,非常热,骨与血都灼烧到疼痛。浑身上下都绷着一股劲,那是怎么样都不会停歇的疯狂之意,不肯离去的杀戮欲望电流般浑身飞蹿。
对不起,我还真可能就近开杀……
正当我默默走到距离战场最远的角落,转过身面壁无言忍耐的时候,这个状态下灵敏过分的耳朵捕捉到了身后传来的足音。
“……”我的手指陷进掌心的肉里,好在指甲修剪得整齐,可这样攥拳还是太过用力。
五条悟怎么没去帮忙打怪?他的六眼不会看不出越快击败诅咒控制我的线就能越快消失吧?
没有回头,狭窄的视野里,我只固执地盯着墙上的瓷砖。那双猩红的眼睛如今大概形似野兽,看谁谁都会打心底生出一股寒意。
我要是挨了他轰天花板的那一发「苍」,那直接就物理意义上化身炮灰了吧?我能控制住!还不需要被就地处死呢……
他的脚步声很好辨认——事实上已经相处到现在,我能通过隔着网线的电子文字分辨出他们谁是谁,平日里在教室也能通过倾听足音知道是谁来了。他一直都是步子很大,率性散漫,足音轻且快,今天也是如此。
但踩在吸饱了雨水和鲜血的红地毯上,任谁走过都会窸窸窣窣的,像是在内脏和脂肪上踏过,耳朵发麻,让人有些不适。
联想到曾经在那间盛满夕阳的教室里战斗时,遍地的内脏,我就是那样踩着猩红奋战。
他的鞋尖停在我的鞋子旁边,这个距离非常不对劲。这是抽出匕首完全无处可躲的危险距离,现在脑子有问题的人是我不是他,那为什么突然智商下线接近我?
无力垂落在身侧的手其实一直都想抓住刀剑,然后高高挥起,把所有在呼吸的生物都仔细切成碎块……我想要将眼泪化作锋利的长针,把他们全部戳成蜂窝。
那时候人类的血液和身体组织就会从孔洞里喷泉般一下子涌出,腥咸滚烫兜头浇下。把所有脆弱柔软的眼球都收集起来装进口袋,鼓鼓囊囊的满载而归……
冰凉的东西触到了被我强迫平静只是无力垂在身侧的手,钻进我的手心。
诅咒还没有消散的领域之内,规则还在运行。
我熔断的大脑都让五感混乱了,他银白的头发进入视野,却是粉色的……才后知后觉意识到眼前的瓷砖也应该不是红色,视线中什么都那么红是因为双目已经泣血。
感谢雨水,平光镜被一遍遍冲刷,聚起的血泪也很快就被打散,随着从天空中坠落的普通水珠降下。
“叮铛……”
手腕不知道什么时候沉重起来,好像多了点什么东西。
当他抬起另一只手,从善如流地摘掉我脸上的平光镜,把那副总是被调侃老花镜的银色镜腿折叠收在指间。
我血色的视野中对比强烈的,是他那双在面前放大的苍天之瞳。
超级蓝啊。
当意识到唇上的重量,我才转过弯来,捏了捏手里的东西——不是给我递的刀。我第一反应是他往我手心塞了一把刀,准备监督我自己捅自己,故技重施让我失去行动能力——那是他的手,皮肤细腻光滑,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握起来温度稍低。
他解开了无下限,披着越来越大的雨势,没有几秒就被淋了个通透。苍天之瞳近在咫尺,我们被雨水打湿的眼睫几乎相触。
蓬松的雪发坠进雨珠,发尾贴上了脸颊。因为我只顾着发呆,看不懂肢体动作的暗示,也丝毫觉察不到靠近的过程,没有抬头。所以他弯腰俯身,偏过脑袋,没有除此之外的任何接触,好似在亲吻一座瓷像。
我的大脑可以说是骤然轻松,如果刚刚是一辆会喷火的卡车在疯狂碾压全身,那么现在就是把卡车劈成了两半,只剩下一半还在对着我的脑袋喷火。
“悟,太聪明了!”
瞬间被转走一半的压力让我喜不自胜,不低头也立刻反应过来,那手腕上多出的重量是一副锁住我们就近左右手的手铐。
没有听到诅咒的术式公开还能瞬间分析出这条规则,加以利用抢救队友,悟真的又可靠又强大啊。
那双雨幕下挂着水色的蓝宝石般灿烂的眸子剧烈地眨动了好几下,从中能读出猝不及防和迷惘。
我不确定这吓到他的反应是不是因为自己突然讲话,但既然是正经的救助行为,达到关键目的就行了吧。
后撤了半步移开,我示意他被判定共享的手铐已经生成,可以直起身体了。
凉飕飕的声音从身前传来:“杰不是送给你好多少女漫画吗?没有学到接吻的时候不可以讲话这种常识?”
好整以暇站直的五条悟甩着另一只手里的平光镜,恶狠狠地松开了我的手。但腕子上的手铐叮铛做响,两人的手腕依旧锁得紧。
并没有“好多”少女漫画,也就只有一本,还是超级无敌青春校园纯爱故事。他知道我喜欢看少年漫和推理恐怖之类的题材,所以怎么可能送一堆少女漫画啊……
他重新给自己开起了无下限,已经打湿的头发和衣物都避免了继续变得更狼狈。
“对不起。”我立刻道歉,但这怎么想都是不用学也知道的事情吧?
现在的我读气氛的能力还是很强的,如果不是和他这样熟悉,肯定不会这么随意自我地做事啊!
他依旧垂眸盯着我,细碎冰河般的双瞳是我猩红视野中唯一的干净亮色,简直就像红雾之中拨开轻纱看见的一线天。
连着我的墨黑线段此刻也连着他,大概因为正被疯狂溶着脑子,眼神不管从哪个角度都很骇人。
我估计刚才自己的表情比这还要恐怖,怪不得那对情侣见到我什么都没想,直接面如死灰准备分摊死亡。
“下次不会了?”
曾经,他把我的道歉给ban掉了,但是现在的情况下,我总觉得自己还是要把传统的万金油道歉语捡回来。
这句话大概说对了,五条悟勾起了嘴角,正在折磨人的负面情绪让他的那个笑容有点神经质。
他忽然又解开了无下限,让看似锁着他、但其实随时可以挣脱的手铐和坠落不停的雨重新与他亲密接触。
“你的心里每天都是这种感觉吗?”从他的声音里听得出压抑和沉闷。
我们并肩站在一起,没了天花板的残垣断壁之间,猩红的丝绒地毯陷下两对脚印。
串联的命运之线上,承载的是平摊的生命以及疯狂。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我坚信自己就算这时候抽刀捅进自己的心脏,也绝对不会死。
因为他再一次从自己的头顶拿下了那温暖耀眼的光环,这一回却是直接把主角光环清脆地掰成了两半,将那一半冠到了我的头顶。
“我不知道,我没过过常人的生活。”
成帘成线的雨砸在耳畔,沙沙哗哗的背景音下,我在高热的大脑抽痛着,下意识就吐出了真相,说了实话。
如果现在两个人一起发疯,那拯救全世界的担子就压在杰的身上了。我不知道他在用什么方法抑制自己,但是我就这样一遍遍给自己洗脑……不能让杰自己一个人……
“你们这种人,完全不像能活很久的样子。”
冰凉的东西重新回到了我一直维持原状的手心里,这次我清楚那是他和我拷在一起的手。
“早死的话,不用太寂寞。但我绝对不会的。”雨声中,我说话的声音并不大。
他的头发已经被彻底打湿,这时候才发觉五条悟平时没怎么打理过发型,其实只不过是让头发在自然生长。
凌乱的刘海很长,已经快要全遮住眼睛。他被柔软雪发挡住了一部分视线,但他依旧能够看到周遭万物。
只不过,在我的角度只能看见他脸上除去眼睛以外的部分。
失去最直白捕捉情绪的心灵之窗,已经搞不清读到的信息都是什么意思。我有些困扰,那双清澈如镜的双眼只要与之对视,立刻就能读出他那颗赤红跳动着的热烈之心。
我明白第一眼对视时之所以立刻判断他是好人,没有恐惧没有怀疑,半数功劳在于我望进那拨下墨镜露出的眼眸,感受到了他的真诚和单纯。
如今那扇心灵之窗忽然被遮蔽起来,他周身的气质让我再也捉摸不透。我看不见他的眼神,只有唇角的笑容,可已经辨不透那是什么意义上的笑,是感到心情愉悦吗?是因为脑子里的疯狂觉得畅快吗?
笑并不只是代表“愉快”,也许那是痛苦的外皮,也可能是苦笑?是嘲讽?
我不知道,或许哪个角度都解释的通,但我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如果他想把自己藏起来,那么没有人可以找得到。
雨水沿着他精致的下颌滴滴答答,哪怕只有一瞬,我从他身上看出了成熟和会停下脚步的稳重。
那一刻我打了个寒颤。
不是的,少年就应该肆意地笑,永远也不会停下步子,永远也不会回头望。如果这个世界这么快就把他们的棱角磨平,那该是多么悲伤的事情。
我从那时骤然明白自己要去做什么。
那张漂亮的薄唇最后张开,吐出很轻的字句:“骗子。”
最后,他依旧否定般回答我,那不相信所有承诺的模样又把他拉回到了原来的感觉上。
“嗯。”我应了一声,到不是认同他的否定,只是想应这么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