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是第二天一大早来的,她原本打算前天夜里就来,但是出于安全考虑,贺江打电话让她第二天再来,这样他去接一下也比较方便。
她带了一堆土特产,鸡蛋鸭蛋装了满满两篮子,还有风干的腊肠各种,一只活的鸡和一只鸭子,几乎占去了贺江整个后备箱。
老太太到医院的时候安淑芝才刚吃完早饭,陈佳正在收拾桌板,把垃圾都倒掉,安淑芝说让她请一个陪护就好了,不必要凡事都亲力亲为。
她正说着余光无意瞥见门口一个佝偻干瘦的身影,眨巴眨巴两下眼,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之时嘴上已经脱口而出:“妈。”
“诶。”老太太心一酸,忙不迭应声,蹒跚着步子走了进来,“淑芝啊……”
陈佳渡打了招呼,随后打包好垃圾,打量了两眼,老太太头发花白,今天穿戴得整齐利索,衣服裤子都是干干净净的,脚上穿的是安淑芝上次回去比着老太太的脚亲手纳制的帆布鞋,看样子应该是第一次穿,边缘都还很干净,没有毛躁,白花花的,没有沾到什么泥巴。
因为知道安淑芝爱干净,所以老太太也把自己收拾到最好的状态才来见她。
陈佳渡提起垃圾袋,跟站在门口没有进来的贺江对望一眼,两人都走了出去。
离开病房,贺江提议:“要不先去吃点早饭吧,医院附近有家早餐店味道还不错。”
陈佳渡走到一边丢了垃圾,朝对方虚弱地摇了摇头,方才在病房内强装出来的精气神此刻因为安淑芝不在身前,一溜烟儿跑了个精光,后背抵在冰凉的瓷砖上,整个人慢慢滑到座位里,一头长发如瀑随意披散着。
“没有胃口。”她干巴巴说道。
贺江蹲下来,盯着陈佳渡疲惫无神的双眼,很认真地说:“你昨天晚上也没怎么吃,待会儿还要陪阿姨,要是晕倒了怎么办?”
陈佳渡依旧一言不发,非但没有听进去贺江的话,反而有些抗拒地别过了脸。
从小到大就这样,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不说话也不吃饭,喜欢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整得跟自闭一样。这招拿来对付安淑芝百试百灵,但偏偏对贺江不管用,因为他打心底里一点儿也不怵,于是又说了一遍。
陈佳渡回是回了,只是语气上不可控的烦躁:“都说了,不想吃,没有胃口。”
“……”
贺江沉默片刻,跟着在她旁边坐下,意思简单明了,你不去吃的话那我干脆也不去了,简直和幼稚园的小朋友一样。
两人枯坐了近一个小时,从七点半一直到八点半,老太太还没有要出来的迹象。
陈佳渡终于憋不住了,说她性子犟,贺江更是不遑多让,她什么也没说,起身径直往电梯的方向走去,贺江总算松了口气,默默跟在她后面。
这家早餐店生意格外好,两人排了五分钟队才进店,坐下后随便点了些招牌,陈佳渡甚至没尝出个味道,只一味囫囵下肚填饱肚子就算数。
正打算离开的时候贺江想到老太太早上来得匆忙,也不知道吃了早饭没有,便又回去打包了一些豆浆油条。
两人回到住院部,老太太刚从病房里面出来。
陈佳渡轻声开口:“睡了吗?”
老太太点点头,“我看淑芝有点累了,就让她先躺下好好休息休息。”
陈佳渡探着头又说:“那我进去看看……”
老太太拦在她前面,“诶,不用去看了,她睡得好好的,你待会儿进去还吵到她了。”
陈佳渡收回目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贺江把手上提着的早餐递给老太太,还是热乎乎的。坐车来的路上两人已经寒暄过一番,此刻也省去了很多客套话,老太太打心底里把贺江看作自己的亲孙子一般,自然跟他也不见外,让他先回家把她带来的活鸡什么的交给阿姨处理一下,一直放在后备箱里怕待会儿就闷坏了,她呢等晚点过去炖个菌菇鸡汤,现在这里有她们两个人照看就够了。
贺江一一答应下来,临走前让两人要是有事的话随时联系他。
贺江离开后老太太挽着陈佳渡走到一边的靠椅上坐下,她把早餐放在一边,用那双常年劳作布满茧子的手从上至下捋了捋陈佳渡的头发,又握了握她的手,充满慈爱地看着她。
“手怎么这么冷?身上冷不冷啊……”
“不冷,医院这边冷气开得有点大。”陈佳渡看向一旁的豆浆油条,“先吃早饭吧,待会儿放凉了就不好吃了……”
老太太说现在还不大饿,然后又说:“这会儿天气也还不是特别热的时候,这医院里头跟不要电费似的,冷气开得这么大,呼呼呼地直吹脑袋,还得穿件外套才行。”
老太太微微笑着,把陈佳渡散落额前的碎发捋到耳后,注意到她空荡荡的耳朵,疑惑:“今天怎么没有戴那些漂亮的耳环呢?”
她印象中的陈佳渡耳朵上总是挂着琳琅的饰品,最清汤寡水的时候也是挂着几枚小小的素钉,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
陈佳渡下意识摸了摸耳朵,果然空空如也,她的思绪宕了几秒,想起购置了一批新的耳饰还没有去拿。
“……忘了。”
“回家记得戴上啊。”老太太说,“我们佳佳不论什么时候出现在奶奶面前总是漂漂亮亮的,奶奶什么时候见你啊都觉得今天比昨天要更好看了,脸蛋漂亮,身材也好,还特别聪明伶俐讨人喜欢,你是不知道那些个同村的老头老太有多羡慕我哦,羡慕我有个这么好的孙女,也不知道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哦。”
陈佳渡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回应老太太,对方毫不在意,继续往下说。
“昨天晚上是不是没有睡觉?黑眼圈都跑出来咯,眼底还有那么多红血丝,别仗着年轻身体抗造就天不怕地不怕的,要懂得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才行啊。淑芝现在是病倒了,抽不出那么多精力来管你,但她也想看到一个漂漂亮亮的女儿是不是?你把自己照顾好,她才能放心治病,不要让她再看到你很憔悴的时候了,你要每天吃好喝好睡好,保持最好的状态出现在淑芝面前。”
陈佳渡不知作何回应,道理她都懂,落实到行为上又是完完全全另一码事。
她觉得自己根本做不到在安淑芝面前表现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对方生的不是随时都可能要命的癌症而只是一场无关痛痒的感冒,住上几天就可以康复出院那样,又变得生龙活虎。
她更像是一根时刻紧绷的弦,因为安淑芝任何一点风吹草动的变化不断拨弄撕裂自己,反反复复,直至最坏的结局发生——安淑芝离开的那一刻,彻底崩坏。
想到这一层,陈佳渡止不住犯恶心,有点想吐,弓下腰抱着膝盖,任眼前光洁的地砖上映射出一张痛苦扭曲的脸庞。
老太太看在眼里心疼极了,却也知道多说无益,这一关她帮不了孙女过去,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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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几天陈佳渡都是三点一线的行程,从医院回家,再去学校,然后从学校来医院,每日如此。
她不想让安淑芝担心自己,所以竭力把自己粉饰得像个正常人,见到老师同学护士医生都会打招呼,只是像个牵线木偶,麻木地去做,没有了魂儿。
唐璐最先发现她的异常,在得知安淑芝生病以后震惊不已,也来跑了好几趟,费心劳神的,同一层的护士们闲来聊天还以为她是病人的干女儿,问了一遭才知道不是,差点闹个乌龙。
尽管已经请了最专业的护工团队,但是陈佳渡依旧坚持每晚都守在安淑芝的床前。
某天夜里贺江上完厕所回来,门溜了细细的一条缝,他在外边看到一个黑影径直走到床边,定定地杵着,他知道是陈佳渡,于是便没有推门进去,想看看对方要做什么。
她就那么看了好一会儿,贺江琢磨不清她到底在观察什么,然后看见她伸出手指颤巍巍地放到安淑芝的鼻子前面,心下才有几分了然,一腔酸苦溢出。
片刻后黑影拖着步子坐回陪护床上,双手环着膝盖,埋着头,那是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姿势,她就这么一动不动维持了好一会儿,直到上半身慢慢倒进被窝。
又过去一段时间之后贺江推开门蹑手蹑脚走进去,听见压抑至极的哭声在心底振聋发聩。
整整一夜,她没睡,他也没睡。
第二天起床洗漱的时候望见彼此眼底的疲态,一切都已明了。
陈佳渡消瘦得厉害,不出一个礼拜,原先匀称的身段现在往那一杵就跟一段剥了皮的葱似的,风一吹就要倒了。
脾气死犟,周围人都拿她没办法,最后还是安淑芝和她促膝长谈一番,陈佳渡的生活才好似慢慢回到正轨。
依旧是三点一线,但在空闲时间偶尔会出去放放风。
上周她跟室友们一起去学校外面新开的日式料理店打卡,把刚拍下来的照片发给安淑芝,像闺蜜一样跟她吐槽刺身拼盘特别难吃,芝士烤虾腻死个人。
室友辣评此店除了环境还行以外,食品和服务都是需要狠狠写上八百字辱骂差评的存在,建议不日倒闭,以免招牌被砸。
安淑芝打视频电话来问她真有这么难吃么,陈佳渡说是,借势撒娇让安淑芝答应之后带她去吃高端日料。
安淑芝当然答应,只是不知道之后是多久以后,母女俩也心照不宣没有提及日期。
周末陈佳渡一个人去爬云台岭,这一次她一鼓作气爬到山顶,沿途没有停歇。
只是山顶的风景也没有她想得那么超乎寻常,一览群山的壮阔雄伟也没有在她心底激起任何水花。
在拜托路人帮她照了相之后又坐在石凳上吹了一个钟头的山风,将没配任何文字的照片发在朋友圈,然后慢慢走到山腰的昭宁禅寺。
正好午时,钟声洪亮,涤荡心肺。
世事无常。
左脚刚迈入寺庙时这个念头就在陈佳渡脑中挥之不去,她还清晰记得上回来此章师兄同她说起那位患癌的富人,无不扼腕,没成想如今同样的事竟然会发生在安淑芝的身上。
今日寺里在送平安符,陈佳渡走到一片格外热闹的区域,眼前是一棵参天大树,树梢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祈福牌,风一吹还会发出叮铃摩擦的声响,树底下许多人聚集在一块儿,手上领了免费的福纸正在书写请愿内容。
她上次也写过,知道要将福纸誊写好后再根据其内容和生肖去选对应的印章,然后去小棚子里,义工师傅们正在里面叠三角平安符,她亲手叠过一个,不难,棚子外边还有人在挑选心仪的御守壳子,样式繁多,容易看得眼花缭乱。陈佳渡上次买了一个带菩提的,八十八元,是这里的师傅亲口说的可供挑选的里面最贵最好的,于是她不假思索地就拿下了,还写了祈福文书,同样是专门为安淑芝一个人求的,但这并没有给她带来一丁点儿幸运。
陈佳渡一路走进香火鼎盛的万青堂,人群熙攘,往来其间,好不吵闹。
大多数人都抱着旅游放松的平常心态进来观望两眼,跟着人群有模学样地敬香下跪磕头,也有特意买了香为家里人求学业、求事业、求平安、求财运的。
她走到一隅,心无杂念,长跪不起。
天完全黑下来时候小师傅们来点灯换香油,章师兄也在其中,他走入大殿一眼便瞧见了最角落里的那个身影,眼闭得死死的,背挺得直直的。
卖香烛的义工师傅跟他说那个人今天在那里跪了整整一个下午,饭一口没吃,水也一口没喝。
章师兄听罢合着手摇了摇头,能这样死死困住一个人的执念不外乎生老病死,他看得太多了,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只让大家尽快把地方布置好。
他随后走出门,望见对面常青树下的那个高大身影微微点了点头示意。
那个人今日下午来捐了好大一笔善款,惊动一片,款项上什么也没有标注。
他刚才问那个人这么担心的话为什么不自己进去看看,对方说她现在不会想见到自己,他就远远地知道她没事就好了。
章师兄迎着暮色一路离去,钟声在他的袖袍下越来越远,人世纷扰也被尽数抛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