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细密,如牛毛似银针漫天洒落,不多时整条村庄就浸在了油润的雨水之中。
陆嘉志醒来见状,心里霎时凉了半截。
——凉粉草还晾晒在院里,他竟给忘了!
凉粉草又名“仙草”,《本草纲目拾遗》记载为“仙人冻”,是一味既能食用又能入药的草本植物。
陆嘉志之所以了解得这么清楚,是因着小时候在乡下住过很长一段日子,那时每至炎夏,爷爷奶奶都会去地里择一筐新鲜凉粉草回来,洗干净后给他煮软软嫩嫩的凉粉吃。
后来他回到城里,暑天里亦有骑着旧单车的商贩走街串巷地吆喝——卖凉粉啰!
随着这一声吆喝,满巷子的门户如被摁下开关键,大人小孩从家中一股脑窜出,捧着铁盆或铁碗围上去买上一份。
甜滋滋的果冻一般的凉粉,是记忆中的夏日美好。
可那时陆嘉志总觉得,街上卖的凉粉就是没有奶奶亲手做的纯粹、好吃。
可惜奶奶爷爷都已经不在了。
他一度对凉粉起了兴趣,专门查过资料,想着哪天自己动手做一回,只是后来慢慢长大,琐事繁杂,久而久之这个念头便被抛在了脑后。
去年初秋,陆嘉志偶然在村里河沟旁的杂草堆里发现了凉粉草。
初时他还以为那是薄荷,捻过来仔细一瞧,见草叶竟是成对心型,能摸到白色的绒毛。
不对,这并非是薄荷叶。
电光火石间,他想起了什么。又急忙到草堆里扒来一看——茎是四棱形。
陆嘉志终于确认,这就是凉粉草!
趁着秋意尚浅,草木未枯,他带着大姐偷偷将村里的野生凉粉草给割了个七七八八。
虽然他们即便光明正大去割也没人管,毕竟谁会在意那些乱七八糟的不知名野草。
只有陆嘉志晓得,凉粉草是宝贝。
晒干的凉粉草堆在侧屋过了一个冬,趁着开春日头好刚好拿出来,铺在后院的矮棚上晒晒。
结果他居然给忘了。
完蛋了。
连衣裳都来不及披,陆嘉志趿着鞋就往外跑,却没跑几步又猛地停下。
只见堂屋里亮着昏光,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手执着油灯盏,一手拨弄着什么,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花姐,你怎么起了?”陆嘉志问,又瞥了一眼她身前的干草堆,惊喜道,“都收回来了?”
陆嘉茉点点头,半个时辰前她看到外头起风了,心下觉得不对,出来一看,凉粉草果然还没收,便赶忙收了进来。
东西刚收好不久,外头就飘起了雨。
陆嘉茉额上还泛着毛毛汗,抬手擦了一把,又拿手指戳他的脑门儿:“小马虎!记性都用到哪儿去了,指着你还得了?”
陆嘉志松了一大口气,又怪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唉,其实并非他记性不好,从前上学的时候几乎过目不忘的,要怪就怪虎头吧,平白无故给他添堵,闹得他把正事儿都给忘了。
“还好有花姐。”陆嘉志拍马屁道。
马屁拍得茉姐儿很受用,便轻松绕过了弟弟。
“我还记得,你头一次拿这草回家的时候,娘看你抱着捆杂草,手背被划了几道血口子也不管,净‘呵呵’傻笑,都被吓坏了。那晚我都听见了,娘跟爹在屋里嘀咕着是不是该去庙里给你求张符驱驱邪呢。”
陆嘉茉一边说一边举起一根干草细细打量,又问:“长生,这草真的有你说的那般好么?”
陆嘉志自然没忘记这茬。
—
那日他薅了把凉粉草准备回家,路上先是遇到了村长,村长他老人家捋着长须,问他摘这些杂草做什么,连家里的牛都不爱吃的。
陆嘉志道:“摘回去做凉粉呀。”
村长没听明白:“凉粉?什么凉粉?”
二人又交谈了几句 ,陆嘉志才反应过来,原来这里的人还不知道凉粉,也不知道凉粉草的用处。
也对,这个朝代的发展水平看起来跟历史上的唐朝、宋朝差不多,那会儿的人确实尚未识得凉粉草。
故此眼下凉粉草还只是河沟边野蛮生长,连牛都不爱吃的杂草。
想明白后,陆嘉志心里又惊又喜。
他想,他算是捡到宝了。
然而他不能在村长面前表露半分。
挣钱这回事,当然是吃第一块蛋糕的人有赚头,他们家还没吃上呢,如何能便宜了别人。
匆匆告别了村长,陆嘉志蹦蹦跳跳地往家里跑,脸都要笑裂了。
笑得亲娘直以为他撞了邪。
古代人迷信,在小村落里生活了一辈子的农民,见识有限,自是容易一惊一乍的。所以陆嘉志从穿来那日开始就一直很小心谨慎,生怕让人看出什么不对,但他毕竟就是他自己,对家里和杏花村的一切都熟悉得不得了,很快便不再过分紧张。
他才是个九岁孩童,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像笋节一般长,一年一个样儿,“变化”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更何况,他还在老秀才那里识了字,看起书。
陆嘉志便应道:“姐,你不信我还不信常先生吗?”
村里的老秀才姓常。
常秀才虽不让陆嘉志给他奉茶认老师,但在小陆这里,还是得尊称一声“先生”的。
“常先生说了,书上写着的,这是仙草,用仙草做的吃食不仅美味爽口,还能清热败火,可厉害了。”
先前,陆嘉志也是这么给家里人解释来着,如今大姐又问,他便原封不动地复述一遍。
陆嘉茉听了这话就笑,又拿指头轻轻戳他脑袋:“信,怎么不信。不过啊,比起常先生,我更信我弟弟。”
灯火摇摇晃晃,晃进茉姐儿那双圆溜溜的杏眼,照出里面满满的信任,不掺一丝杂质。
陆嘉志心里顿时涌起一阵暖意。
有家人的感觉,被家人信任的感觉真好。
话说到这里,陆嘉茉将弟弟推回屋,按进被窝,说:“且放宽心,我都收拾好了,快些睡罢。”
陆嘉志“嗯”了一声,用被子将自己紧紧裹住。
夜里隐隐约约又闻雨声,但这回他已经可以睡得很沉很沉。
—
转眼又过了半个月,二月来临。
农闲结束,春忙热火朝天地开始,过冬的萝卜正到了收获的时节,油菜则还要等上一个多月。
天色刚蒙蒙亮,空气里还浮着寒雾,就听到外头的人成群结队地扛着农具往田里去。
陆家人并没有着急赶趟。
陆大川是个闲不住的人,过年也一直在田里折腾,故而准备工作已完成得差不多,此时便能在家里悠哉地享用一顿早食。
桌上摆着的是寻常农家饭——十个蒸得宣软的黑面馒头,搭配一大盘用黎蒿、蕨菜、萝卜丝拌的凉拌野菜。旁边搁了一只小陶碟,装着四枚鸡蛋,都是刚下的,吴玉芝摸来放馒头屉里一块蒸熟。
每个人前面还放着一碗热乎乎的杂粮粥。
吴玉芝将鸡蛋碟子拿过来,麻利地剥好,给姐弟三人一人分了一只,剩下的,放到了丈夫碗里。
天气尚未完全暖起来,家里的鸡只下了零星几个蛋,但想着要干力气活,便合计着给一家子加个蛋补补。
小丫头南南一看到鸡蛋,就咽了咽口水,拿勺子戳开,一点点地吃。
陆嘉志看着自己碗里圆滚白胖的鸡蛋,又看了眼吴玉芝的碗,问:“娘,你怎么不吃鸡蛋?”
吴玉芝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大口粥,又夹了一筷子野菜嚼,随口道:“娘不爱吃鸡蛋哩。”
不爱吃。
这话儿陆嘉志是不信的。
鸡蛋是好东西,不但能补充营养,还能收集起来到镇上换钱,村里许多人家都舍不得吃鸡蛋。
他们家条件稍好一些,但也不能日日都吃,通常只有他和年幼的小妹碗里有鸡蛋。
从前他病还没好,对此无法也不能拒绝,但如今已大不同了。
于是陆嘉志放下筷子,将碗挪到吴玉芝跟前。
“娘等会儿也要下地干活,吃我这碗罢,儿子现在病好了,在家不用吃这么好。”
农家人不分男女老少都得下地,他原本也要去的,只是爹娘看他好不容易养好一些,怕这副身子骨又给磋磨坏,便坚决反对。
吴玉芝一下把碗推回去:“别瞎说,你才好了多久?还得养着长个儿,娘真不用吃。”
然而陆嘉志执拗地看着她:“娘不吃,那我也不吃。”
“哎哟,你这孩子……”吴玉芝一时噎住。
这时,陆嘉茉也将自己的推出来:“娘吃我的,娘不吃,我也不吃。”她一年也没吃几回蛋,可如今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吃不吃都不打紧。
南南抱着空空如也的碗,两根小短腿上下晃动,跟着扯嗓子:“娘不吃!我也不吃!”
吴玉芝被几个孩子闹得好气又好笑,同时心口热乎乎的,眼角竟泛起了泪花。
“哎,”陆大川用筷子一戳,将碗里的鸡蛋一分为二,放一半到妻子碗里,“下回多煮一个就是,咱又不是吃不起,当爹当娘的吃不好,娃儿们又如何能吃好?”
吴玉芝再说不出话来,看着碗里的半颗鸡蛋,心软得一塌糊涂。
她娘家离玉山镇三百里远,却远不如这边好山好水,赤穷得很。在镇上做工的老乡年节回去给吴家说了这门亲事,家里人一听姓陆的人家能出得起十两银子的聘银,眼都绿了,立即半卖半嫁地把她嫁了过来。
吴玉芝打小过的是苦日子,活儿从来不少干,可哪怕有一口吃的,都得先紧着弟弟妹妹们。嫁过来日子好过不少,但依旧习惯了苦着自己。
过日子嘛能省则省,从前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没想到……
吴玉芝夹起那半个鸡蛋,小心地尝了一口,新鲜下的鸡蛋细嫩弹滑,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好吃。
她忽然觉得,“不爱吃鸡蛋”这话儿,是再也说不出口了。
……
家里人春忙,陆嘉志亦有要忙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