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望山是座荒山,灌木杂草从山脚一路长到山尖。树又高又密,层层树叶纵横错杂,越往高处走,日光就越少。
大约是日照不足,高处的杂草也不如山脚长得茂密,大多长得矮,少有半人高的。只是草再矮,也轻易能淹没人的膝盖。
常溪亭心想,这深山野林,往少了说,怕不是有数十年没来过人。
与常溪亭隔着两步距离,走在他前头的是个满头霜发的老头儿。那老头儿一身灰褐色布衣,水洗得有些褪色,看上去破破烂烂的。
他苍老的手上拿着一根拐杖似的长木棍,走一步,用木棍划拉一下挡路的草,清出来一条能通行的窄路。划拉累了,老头儿就停下来歇歇,喘两口气儿,等有力气了再继续走。
常溪亭看着前方疲累的背影,抬手按着眉心,颇为无奈,他道:“你到底要带我来看什么?”
那老头儿闻声停下脚步,转过身,长满皱纹的脸上带着薄汗,他看着单手抱臂的常溪亭,不知是气的还是怎么,呛出一连串的咳嗽。他横眉道:“你小子真是不知尊老啊?老夫大半身子躺进棺材的人费劲给你这年轻后生清了半程的路,你倒真坦然自若,半点不难为情。”
常溪亭挑眉,他的眼底带着几分疑惑,问:“不是你非要我来找你的?那我可就走了。”话音落,他转身迈着步子就往山下走。
老头儿俯身随手捡了一块半掌大的石头,振臂对准常溪亭的脚猛扔过去,大吼道:“你小子回来!”
常溪亭本来就是逗人玩的,他笑得肩膀都在颤动,回来后,他站在老头儿面前,笑道:“您老不是生龙活虎的么?之前都装什么呢?”
老头儿气得胡子眉毛都竖起,“我好歹是你爷爷辈的人,你小子就不能走前边清路?”
常溪亭后退半步,摇头道:“不能。您老可是“医仙”,健步如飞也不在话下,您费点力还能锻炼身体。再说,这鬼地方又不是我要来的。”
这老头儿就是假死的那位谷树医仙。
常溪亭在观林山庄给江归晚熬药的时候,谷树跟鬼似的突然出现,什么原因也不说,只让常溪亭跟他走。两人趁夜离开琴川城,骑马赶了一夜的路,直到清晨才到了这野望山。
谷树眯眼看着常溪亭,半审视半叹惋地看了许久。他说:“那时候在花霖,我看你根骨不凡,还想着是谁家养的这么好的习武苗子。原来,你竟是汝南常家的。”
常溪亭眼眸一黯,整个人隐隐紧绷起来。
谷树先是眼皮一跳,再然后轻笑起来,他摇着头说:“孩子,我一个老不死的,对你没有任何威胁。人老了,眼也花了。仔细看,你长得跟你爹很像。你的眉眼像极了你爹,而你的鼻子和嘴巴和你娘有七分神似,你爹娘的花容月貌,你小子皆长了个齐全。”
这片山林聚了各样的鸟,苍鹰翱翔盘旋,发出高亢而嘹亮的叫声,既刺耳,又令人激颤。
常溪亭眼睫轻颤。原来还有人记得他那惨死的爹娘长什么样子。
谷树瞧见常溪亭此番神态,他轻叹一声,说:“你跟我走,这里的东西你会感兴趣的。”
一老一少前后走,太阳缓缓西垂,野望山上提前进入了黑夜。谷树拿出一个火折,递给身后的常溪亭,他还是走在前边用拐杖通路。一直到零星的日光全都消失,两人才停在了一个山洞前。
洞口被野草和断枝密实覆盖着,若非有人领路,估计常溪亭也看不出来在这之下还有个一人高的山洞。
从洞口进去,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心里打怵。走过一截石块野草铺成的路,直通一间宽敞漆黑的密室。
说是密室,并无半点防人的机关,只是深藏在地下。
谷树从常溪亭手中接过火折,径直走到朝西的石壁边,熟捻的像是回了自己家,他伸手拿下上边放着的也不知多少年的蜡烛。一连串的蜡烛点亮后,整个密室泛着暖黄色跳跃的火光。
常溪亭的影子倒映在地上,随着他缓慢的走动,他的影子逐渐投影在密室中间的石棺上。
这棺长约八尺,覆着光阴流逝积存的厚厚的灰尘。
谷树吹灭火折,返身走到棺前,他目光深沉又晦涩,带着言语无法说明的情绪。枯瘦的手从身侧慢慢往上抬,他小心翼翼抚摸在棺上,神色哀戚。
常溪亭在脑子里搜罗一大圈,没猜出来这棺中躺谁会使得这位活了近百年的医仙有这样的眼神和动作。
他不打扰,绕着棺四处转了转。
棺就是普通的石棺,没什么特别之处。
他视线移向嵌着蜡烛的墙壁,东面和背面皆画着无数小人像,细胳膊细腿小脑袋,看起来像是刻的习武的模样,中间穿插着几个起火烧饭、嬉戏打闹的画面。
谷树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跟常溪亭并肩站着看墙上的画,他眼角的皱纹微动,眼角眉梢都是浅淡的笑意,“我年轻时也似你这般俊朗,白袍玉冠潇洒少年郎。只是光阴倏过,我已经老成这样了。”
常溪亭看着谷树,沉默一息后说:“若我能像你一般活近百年,我也会老成你这样的。”
“你小子安慰起人也是够独特的。”谷树拍拍常溪亭的肩,他说:“世人都追求长生,总觉得亘久长的寿命千般万般好。你呢?常家小子,你想长生吗?”
常溪亭掀起眼皮,说:“你都喊我常家小子了,还问我想不想长生?”
谷树轻笑,问:“那你想长生吗?”
常溪亭冷冷道:“不想。”
石壁下用石块沿着密室砌了一圈,约五寸高。谷树扶着常溪亭,屈身坐了下来,他捶着腿,对常溪亭说:“坐吧,疲累一天了,歇歇。”
常溪亭坐下来后,视线不由得又落在石棺上。长久的沉默后,他问:“这石棺躺的谁?”
谷树还在捶腿,他也看着棺,“你猜。”
“……”常溪亭偏头看着身旁人,嘴又开始贱起来,“你媳妇?你孩子?你丈夫?你弟……”
“我哪来的媳妇孩子?!”谷树抡着巴掌狠狠拍在常溪亭背上,咬牙切齿,“混账小子!老夫哪来的丈夫?!”
常溪亭转着肩,缓解那一巴掌的疼,他说:“说不定你背着人,悄咪咪娶妻生子,左妻右夫,琴瑟和谐呢。”
又是三巴掌扇在常溪亭背上,啪啪作响。
“老夫用得着背着人?你这混账说得什么乱七八糟的?!”谷树吼道,“还左妻右夫琴瑟和谐,你这王八蛋真敢说!”
“哦。”常溪亭看着谷树,“既然不是你的妻也不是你的夫,那是你的谁?”
“那是……”谷树要说的话戛然而止,他凑近看着常溪亭,眼角微挑,“你小子激我呢?”
常溪亭耸耸肩,“是啊,可惜没成功。您老腿脚好,脑子也不糊涂。”
谷树又是一巴掌扇过去,“你这是夸我呢还是拐着弯骂我呢?”
常溪亭扬起一个笑,意味深长看着谷树,没作答。
两人对视许久,谷树忽然朗声大笑开来,“你小子真有意思!合我脾性!你这些年是跟着谁习武的?我那天看你在拂衣台动手,也没看出来。”
常溪亭也笑,“你猜。”
谷树“哼”声道:“左不过六大派中的某个人,老夫懒得猜。”
常溪亭点点头,视线重新落在石棺上,然后冷不丁说:“哦。”
本来没什么,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哦”突兀地飘荡在空中,飘着荡着噎在了谷树的喉咙里,他几度启唇,想说什么又卡着说不出来,别扭得他喉咙发痒。
“石棺里躺着谁,于你来说不重要。”谷树说,“里面放着的东西才是你感兴趣的。”
谷树说完,他撑膝站起身,重新走到石棺前,他沿着棺走了一圈,手搭在上面也摸了一圈,站定后,他弯下腰俯首让额头贴在棺上,像是在跪拜棺中人一样,他接连俯首贴了三下。最后一下,他贴得格外得久,久到腰开始泛疼。
直起身后,他撤了手,转头对常溪亭说,“过来。开棺。”
常溪亭坐着没动,他看着谷树,沉默许久。在谷树再次出声后,常溪亭站起身,边说边往外走,“现在一想,我对棺里的东西也没那么感兴趣。走了。”
谷树见此,心中熨帖,他勾起嘴角,说:“里边有“圣图”的残角,你不感兴趣吗?”
即便心中已有猜测,常溪亭在听到“圣图”二字时,心里仍是打了个趔趄,他僵硬停下步子,垂在身侧的手不听使唤的开始颤动。
站在棺前的谷树说:“景德三十九年末,你爹娘惨死,满门被屠,你该是知道那些人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现在我告诉你,“圣图”的残角就在这棺里,你真的要走吗?”
常溪亭张开嘴,试图让自己呼吸顺畅。
谷树接着说:“人在,江湖在。江湖在,恩怨不息。“圣图”引出太多纠葛,从前我隔岸观火,看各色的人为此生出贪欲,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尽显狰狞之态。你未曾承我恩,棺里是谁,棺里的人对我而言有多重要,与你没任何干系。”
常溪亭回头,他踱步走到棺前,“你从前置身事外,我爹娘的死也算不到你头上。你不必拿此激我。你若有本事阻拦,“圣图”之祸早就平息。”
谷树:“……你话是真不中听。拐弯抹角骂老夫没本事?”
常溪亭淡笑,他手搭在棺上,“不过你说的对。棺里的人是谁与我无关,开棺这种缺德事是你指使我的,我只是尊老,听命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