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督大人,司天已经到门口了。”
冯忌睁开慵懒的眼神,手扇着风。
“搜完身后让他进来。”
窗外大雨未停,门一开还有扑面的凉意。
进门之人浑身湿漉,像刚淋过大雨,容栩向来儒雅不凡,这副落魄的样子倒是稀奇。
冯忌粗略打量了一番,又合上了眼:“司天可知咱家为何召你前来?”
容栩像丢了魂:“臣不知。”
冯忌料到了这个答案:“咱家听闻,半个时辰前,天街上发生了一起刺杀案,司天知道这回事吗?”
容栩恍惚,点了点头。
“咱家叫你过来,一来是想问问此事,二来是想替你父亲问问近况,”冯忌夹着不粗不细的嗓子道,“就先说说刺杀案吧,你可认识死者田圭?”
容栩谨慎道:“不认识。”
冯忌玩弄翡翠色的扳指,像谈论闲事般轻松:“田圭是我的人,专门为我办事,一路风尘仆仆从良渚赶来,却偏偏在进宫前被当街刺杀,而这本事大过天的刺客,竟然是个与你年龄相仿的姑娘,真是好笑,那么多人还打不过一介女流之辈。”
听着他侮辱青萝的话,容栩什么也做不了。
“可惜了,这刺客的脸是烂的,瞧不出长相,辨不了身份,好在有围观的群众眼熟,说她像是出入府门的家仆,”冯忌抬眼,盯着容栩,“他们说,这出入的,貌似是司天府。”
狂风骤雨犹如鞭子,噼里啪啦抽向门窗。
“司天,你作何解释啊?”
容栩不敢直视:“今日阴沉,风吹雨淋,自是容易眼花。钦天监置身事外,臣又为何要冒此等风险?”
这反应出乎了冯忌意料,他微笑道:“禁军已经包围了你的府邸,只需咱家动一动手指,几十颗人头就会立即落地,咱家劝你如实作答。”
容栩强装镇定:“若大人不信,自可派人去查验家仆人数,府内除一名远房表弟外,不多不少。”
用瞒报的姚卿顶替青萝,这是眼下唯一的办法。
门外侍卫看到冯忌的眼神,小跑进屋,附在耳边悄声嘀咕了几句。
容栩咽了口气,心里明了十二监早已做过查验。
冯忌是在诈自己罢了。
冯忌提嘴一笑:“那就是咱家错冤了司天,不过你既然来了,咱家也得提醒一句,这朝堂不比战场上的刀光剑影,人人自危而不自知,一不小心就会玩火自焚,司天聪慧,莫要把心思用在不该用的地方。”
仿佛一把利剑悬在头顶,屋内潮得让人难以呼吸。
容栩躬身:“臣当谨记于心。”
“第一件说完,再来聊聊这第二件事,”冯忌不紧不慢道,“你父亲容申给咱家捎了封信。”
容栩心里一紧。
“前些日子,陛下贬了你父亲的职,他多年来除匪无功,未能阻止前府尹温尚身死良渚,陛下一怒之下,罢了他知府之位,降至六品通判。他一向吝啬,却送了咱家一批前朝的古董,求我多照顾你些。儿行千里,一去三年,他倒还惦记着你。”
父亲贪恋权势,如今大权旁落,容栩不知他是否苍老了许多。
冯忌一转话锋:“不过你应该庆幸,处理你的是陛下,而不是先帝,要是先帝在世,你父亲,连带着你,早不知死哪里了。”
先帝……
那是青史里记载的开国皇帝,千年不可多得的仁君,一生从未枉杀一人,更无连坐、屠城之举。
怎么可能肆意滥杀?
冯忌收回笑容,似洞穿了容栩的思虑:“你以为,先帝是个什么样的人?”
容栩如实答:“先帝弘毅贤德,知人待士,盖有明君之风,英雄之器焉。”
“明君?”冯忌轻嗤一声,“不错,先帝推翻暴周,建立大燕,定都天京,改号崇武,在位共计二十九年,期间北伐戎狄,南讨越氏,一统天下,创太平盛世,令万国来朝,逝后更是葬于帝陵,庙号太祖。这几句话就描述完先帝恢宏壮阔的一生,如此讲来,确实为当之无愧的明君,但这终究是史书上留言,至于真实的先帝,又有谁会知道呢?”
容栩不言,也不敢妄言。
冯忌佝偻着身子,露出阴恻的神情,像一种病态的欢愉:“先帝生平最注重一个词:名声。为了给后世留下一个好的名声,他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窗外风更烈,雨更浓。
冯忌侧身,从桌下抽出棋盘,端起黑白两个棋奁:“会吗?”
围棋,对弈。
容栩回道:“略知皮毛。”
“来,陪咱家下一把,一个时辰为界,下完了,咱家就放你离开。”冯忌夹起黑棋,“单双就不猜了,你为客,你先下。”
容栩不明所以,坐在了对面,所谓金角银边,他执起白棋,落在对角,以示尊敬。
冯忌对称而下:“就让咱家给你讲讲,那些史书上绝对不会记载的秘辛吧。”
*
崇武十一年,大燕南征越氏。
同年,冯忌被人卖进宫内净身。
汉阳宫实在壮丽,冯忌从未见过如此雄伟的建筑,正当看呆眼时,却迎来当头一敲。
领路之人拿着竹板,说命贱之人要学会弓腰低头,绝不能四处观望,不然惹怒了主子,是要掉脑袋的。
领路的人是前朝为数不多的老宦官,其他年长者都在战乱中被屠尽,唯有他见风使舵,追随了燕肃,这才留下一条命。
但皇帝并不信任他,便让其去教导新人,不再接手宫中事务。
冯忌跟着他左右逢源,觉得他人甚好,不止一次护着犯错的自己,遂拜了师父。
师父此生只收过两人,另外一名是与冯忌同时入宫的小宦官,也就是他的师弟,姓刘。
师父说他入宫太久,忘了以前的名字,便给二人赐名忌、慎,让他们时常谨记,这二字就是在宫中的保命法子。
他总说冯忌太聪明,刘慎太老实,他希望冯忌能多点老实,刘慎能多点聪明。
师父职阶不高,三人总被刁难,有时连饭都吃不饱,还要跟着做重活,哪怕只是多了一句抱怨,就会挨上一顿板子。
这样的日子看不到头,师父隔三差五少一顿饭,师弟莫名其妙挨一顿打,而冯忌也总被针锋相对,鼻青脸肿已是常态。
师父说这就是奴婢的命,可他不甘心,即便是当奴婢,他也想当奴婢中的佼佼者。
冯忌暗下决心,心思放在了皇帝身上,若是有幸让皇帝看到自己,赏识自己,那便是一朝飞天,这样一来,师父和师弟就再也不会受人欺凌了。
于是,他闲来无事便溜去启元殿附近,大燕的天子就在那边,打听些消息不是难事。
*
棋局伊始,势均力敌。
棋子起初落得快,黑白有致,错落成一垛城墙。
斜着看,更像北斗七星。
冯忌问:“棋有白黑,阴阳分也;骈罗列布,效天文也。都说棋盘是仿照星辰所制,司天擅长占星,也这么认为吗?”
容栩答:“棋盘四角,为天地四隅,圆棋方盘,乃天圆地方之形制,盘上纵横各十九条线,相交于七十二条棋路与三百六十一个交点,更乃历法七十二候,三百六十一周天。”
冯忌一斜嘴角:“听你这番言语,这棋不像是在攻城掠地,倒更像是洞察天象了。咱家不以为然,天上的事是神仙管的,地上的事才是人管的,而地上的事,说白了,不就是拼个你死我活嘛。”
说完,他啪嗒一声,落下黑子,堵住了白棋的棋眼。
“吃。”
*
“陛下,联姻一事,不知您意下如何?”
冯忌躲在门外,偷听殿内讲话。
“太傅之女花容月貌,年纪与您亦是般配,陛下与其连理,既可绵延子嗣,又能示意燕周之好,太傅乃前朝官员,若能获取他的支持,那些被陛下您赦免的前朝旧臣,将会更加对大燕心悦诚服,也更能证明,陛下乃宽厚仁德之君。”
殿内只有温尚在劝,没有第二人的声音。
许久,才有厉声讲起。
“龙榻之侧,岂容前朝之人酣睡?”
殿内静得可怕。
燕肃缓缓又道:“若结燕周之盟,大将军可代朕娶亲。”
“陛下,盛大将军此时正在岭南讨伐越氏,而且臣听闻大将军早已有发妻之选,这……”
“这天下,是朕和大将军一起打下来的,朕的艰辛,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朕提的亲事,他还能拒婚不成?”
又是厉声,冯忌在门外都抖上一抖。
温尚不再敢劝。
“婚期就定在大将军凯旋之后,至于他府里的良人,纳妾或是变卖,就看他自己吧。”燕肃叹了一声,手指夹起一枚棋石,“说起大将军,他这一去就是几个月,都没人能陪朕下棋,除了他,朕一个对手也找不到。”
皇帝的爱好竟是对弈。
冯忌心里琢磨,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从那时起,冯忌开始私下学棋,晚上不睡也要拉着刘慎一起,有时刘慎困得眼都睁不开了,他就自己和自己下,一会儿当黑,一会儿当白,琢磨棋法。
一晃过去半年,某日宴会结束,师父借着在宫内仅存的人脉,托人找到了皇帝的亲信,并假装告知,除了盛岳,这宫里也有一名下棋高手。
冯忌如愿以偿,被人带去面圣,那是他第一次望见天子的容颜,龙威燕颔,气势凛然,一双眼睛傲睨万物。
他吓得连话都不敢说,但众人都说陛下宽厚待人,从不滥杀良民,就连前朝的旧臣也留着性命,甚是清明。
冯忌被命令下了盘棋,结果却输得彻底。
燕肃倒是笑了:“你这棋术差大将军太多,不过也算这宫里勉强会玩之人了。”
自此,冯忌常被燕肃叫去启元殿下棋,跟懂棋之人对弈,冯忌的棋术日渐提高,很快就成了皇帝眼中的红人。
没过多久,盛岳凯旋,大燕自此统一,幅员辽阔。
自大将军回京后,冯忌就不再被皇帝传唤了,燕肃命他去东宫,说是太子刚刚出生,那边正缺人手。
师父身体不好,没有跟去,因此冯忌只求了一件事:带师弟一起搬去东宫。
又是匆匆几年,冯忌对太子甚是照顾,逐渐入了太子的眼。
太子燕平,不喜对弈,身体也不好,整日闷在东宫,除了读书就是吃药。
冯忌想尽办法,就为了让他出门走走,有时白日去围猎,有时夜晚去点灯。
秋夜,冯忌带着刘慎,陪同燕平在汉阳宫闲游,忽逢变天,遂躲至藏书阁避雨。
殿内无人,只有散着尘味儿的书简。
这时,门外传来窸窣声。
冯忌怕有刺客闯入,带着二人躲在书架里层。
门开门关,似有二人进入,只看影子,像是一男一女。
“陛下深夜唤我来此,是为何事?”
“朕见夜色甚好,想与你谈些事情。”
影子鲜明,一个往前一个退后。
“陛下,臣妾已有家室,还请陛下自重。”
“家室?这日月所照,皆为燕境,何处不是朕的疆土,何人不是朕的家室?”
雨势倾盆,惊雷阵阵。
影子交织,混乱得让人看不清状况,唯有耳畔传来尖叫声,推搡声,还有衣服的撕扯声。
“陛下!陛下!”
冯忌出了一身冷汗,他不敢相信,皇帝人前显圣,人后却像只野兽。
燕平亦然,颤抖着,不吱声。
“外面都是朕的人,你喊有什么用!”燕肃将人压倒,一把捂住了身下人的嘴,“你说的家室,不就是孟衍吗?所有在外的将军,都会送人到京城来做人质,你为他守身如玉,可他早在岭南妻妾成群了!”
飞云掣电,照亮了一张被汗浸湿的脸。
头压得太低,手捂得太紧,墙上交融的倒影,很快就只剩一人在动了。
脑袋昏沉,待到冷风吹来,燕肃抬起手,发现身下人已经没气了。
他惊得急忙起身,却忽然听到了竹简声。
突然的一声惊雷,吓得刘慎一抖,不小心撞到了书架。
冯忌心都不跳了。
燕肃猛地回头,抽起衣裤,高声大吓:“谁!”
*
外面同在下雨,迷蒙着,像解不开的棋局。
冯忌道:“司天这棋术,怎能叫略知皮毛呢?”
容栩道:“不敢当。”
“可惜了,”冯忌一子堵住了白棋的退路,似要一网打尽,他的棋风像妖道,虚虚实实,“这棋子落在盘上,讲究的就一个气字,周遭就是它的气场,每下一子,便是气脉流动,气连即生,气竭即亡,和人一样。”
容栩持子,不知该下何处。
冯忌冷笑:“一招不慎,万劫不复,一时失足,千古留恨。”
“还是不一样的。”
冯忌愣了下,只见对面人正色道。
“围棋寻一个气路,人寻一个活路。”
说着,容栩再下一子,忽然连上了。
白棋落下的瞬间,顿时解开困局,像濒死中得以喘息的猎物。
冯忌收起笑容,继续围剿。
对弈的过程像布谋一场精心策划的战争,每一步都将对方置于死地。
棋盘的局势逐渐紧张,踏错一步,满盘皆输。
*
“谁!”
大雨滂沱,这声嘶吼比风雨声怖人。
都说皇帝心善,从来不残害无辜。
刘慎颤颤巍巍地起身,露出了头:“陛、陛下。”
燕肃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借着夜色盯着不远处的小宦官。
“靠近些。”
刘慎跪着,一步一步向前挪动。
燕肃看见了刘慎受到惊吓的脸,和一双流露恐惧的目光。
刘慎也看见了地上的死人,那是个漂亮的女人,是镇南将军的夫人。
燕肃喘了口气:“你会写字吗?”
刘慎摇了摇头。
燕肃继续问:“那你也不识字喽?”
刘慎点了点头。
燕肃松了口气:“来人!”
砰地一声,大门被赫然撞开,几名侍卫闯入,将人按在地上。
燕肃背过身,面向门外风雨。
“拔了他的舌头,留下四肢继续作活。”
冯忌一手搂着燕平,一手捂着自己的嘴,听着皇帝远去的步伐,听着刘慎求饶的哭喊,听着痛苦的尖叫,和一刀下去再也叫不出来的闷声。
他从未这么怕过。
人前人后的皇帝,截然不同。
这位跟着自己入宫的师弟,因出血过多,没几日就发溃死了,尸体沉了扬水。
宫里只传,说是有鬼作祟,附在镇南将军夫人的身上,夺了魂灵,又撞见了半夜游宫的小宦官,挖去了他的舌头。
皇帝似乎也默许这种说法流转。
只有冯忌清楚,比鬼更可怕的,是龙椅上面的人。
燕肃还是那名贤明的君主,他的仁德,都是被史官看在眼里的,而他也知晓刘慎和冯忌的关系,或许有愧,或许作秀,刘慎死后,他开始提拔冯忌。
而冯忌也顺势爬上了总管之位,成为东宫最高威望的宦官。
权力像一场蔓延的瘟疫,染上就躲不掉了。
这时,有一个来自良渚的九品小官,以进贡之名,求见太子殿下。
此人名为容申,带来一枚翡翠扳指,说是价值连城。
冯忌会意,进贡是小,结识是大。
果不其然,容申说自己怀才不遇,入不了皇帝的眼,这才来面见太子,期望有生之年,能为太子、为总管、为大燕效力。
这翡翠晶莹剔透,冯忌甚是喜欢。
当上总管,冯忌最先想到的人,是他的领路人,亦是他的师父,他问师父有何心愿,可师父因刘慎之死,整日郁郁寡欢,说自己被困于深宫多年,如今年迈,只想在最后的日子落叶归根。
回家,这是师父的愿望,尽管再多不舍,冯忌也必当满足,他命人备了盘缠和马车,让人护送师父回乡。
天有不测风云,车子路过深山时,不知哪里钻出来一只饿了几日的大虫,咬死了数人。
消息传到了汉阳宫,冯忌得知师父罹难,怔在原地。
皇帝身边最火的人,除了大将军盛岳外,还有两人,宁王燕璋和淮王燕松,他们同为皇帝胞弟,在兄长坐稳天下后分得一杯羹,只不过这碗羹,燕璋爱喝,燕松不爱。
没多久,燕肃染上头疾,百官便有人私下议论,大厦将倾,太子年少,恐支撑不起,这江山重任,说不定在将来某日,就要落在两位王爷手中了。
不幸的是,这话传到了燕肃耳里。
燕肃震怒,下令封口,若是谁要再提此事,就发配边疆,不许回京。
这言语也如一颗种子,埋在了燕肃心中,他愈发提携燕平,甚至打造了司礼监、内官监、御用监等十二职司,为燕平铺路。
消息惊动朝野,所有人都看清皇帝的意图,为了自保,燕璋主动提出前往封地,没有传召绝不入京,燕松更是选择削发为僧,为国安福。
皇帝的眼睛总是亮的,他削了燕璋的封地,送其去了最远的边界,又把燕松扣在了京城,锁在眼皮子底下。
这是他为将来的储君所做的一切,以最仁至义尽的方法,没有流血,没有屠杀。
史官更是这样记录了燕肃的一生:政风宽和,盛治贤主。
而冯忌,也在皇帝的扶持下,坐上了十二监的宝座,被人尊称一声“提督大人”。
只是当奴婢太久,他的腰已经直不起来了。
有了更大的权力,冯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灭虎。
他要为师父报仇。
*
容栩每下一步,冯忌便紧跟一步。
白棋似星斗,黑棋如匕首,星斗散而亮,匕首指咽喉。
冯忌长吁:“可怜了淮王本就不贪恋权势,一生只爱花花草草,见了蚂蚁都不敢踩,却成了先帝和宁王之间的牺牲品,困在了偏安寺,束身自修,把素持斋。”
淮王,燕松。
容栩下棋的手一停:“兰因大师?”
“原来你见过他,他化名兰因,倒是过得六耳清净。”冯忌盯着容栩的棋石,“你已是四面楚歌,莫要逞匹夫之勇。”
任他褒贬,容栩只关注棋局,可他每落一子,冯忌都像是未曾思考般跟着落下,步步紧逼。
冯忌直入,容栩抵御,冯忌侧击,容栩回旋。
局势时快时慢,快如纵马,慢如撑舟,纵马会有勒绳,撑舟亦有急流。
不出片刻,容栩落了下风。
冯忌大笑:“你可体会到了咱家的处境,咱家这一路死里逃生,那么多人恨不得将我杀之后快,可惜啊,他们现在不是死无葬身,就是亡命天涯,只有咱家在这汉阳宫里坐得是稳稳当当。先帝啊先帝,奴婢对您真是感激涕零啊!”
容栩看他狂笑,背后毛骨悚然。
*
头疼欲裂,这是燕肃最后的感觉。
崇武二十九年,皇帝驾崩,汉阳上下办了白事,太子匆匆继位。
继位第二日,宁王燕璋携禁军统领吕强,发动了一场蓄谋已久的兵变。
而大将军盛岳,却如神兵天降,突然出现在天京城外。
在这内忧外患的情况下,冯忌与众人一同被困在了汉阳宫。
燕璋为了逼盛岳就范,以满朝文武为代价,要盛岳独自进城投降。
然盛岳早已答应过先帝,誓死效忠新帝燕平,绝不会做出此等叛逆之事。
僵局就此形成,天京开始断粮。
于是燕璋手刃百官,前朝的旧臣,包括太傅满门皆惨死兵变。
天京如寒冬,家家都在死人。
甚至包括大将军府的夫人。
冯忌每天都躲在宫墙上,眺望远处的启元殿,夜风灌进心肺,他不知道这场宫廷屠戮何时会轮到自己。
直到某日,晨曦初露,他躲在墙垛后,听见宫门被一队人马撞开,便探出脑袋,向下俯瞰,为首的并非是经验十足的将军,而是一名少年,那人迎着朝霞,纵横驰娉,马儿一跃,像与风争速,与日争高。
而那名少年的到来,结束了这梦魇般的日子。
宁王伏诛,天京解围,新皇登基,少年拜将,
——千骑少将。
皇帝年少,十二监负责传话,起初这只是个流程,先帝在时更无一人敢造次,但久而久之,这事就演变成了大小事务都要由十二监过目。
宁王已死,淮王出家,前朝的百官更是死伤无数,大将军还偏偏立了大功,朝中所剩无几的官员自然成了盛岳一派,而盛岳坚持要皇帝亲自处理,不准十二监插手事务。
树大招风,冯忌早看他不顺眼了,又想起燕宫之变时盛岳的威力,心生忌惮,便宣其司马昭之心,命其交付兵权。
大部分武将,若非真心投靠十二监,皆被处死。
盛岳亦被逼上浮玉山。
没了盛岳,这朝廷能够只手遮天的,只剩冯忌一人。
不仅如此,他还将自己的人渗透进各个部门,监听监视,暗地里培养杀手,将整个朝廷牢牢地控制在手中。
这就是他想要的结局。
从一个只会下棋的宦官,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九千岁。
*
随着雨势减小,棋盘上的棋石越来越多。
黑白都在寻找一个关键的位置。
故事讲完,好像所有事情都能对上了。
容栩隐约想起儿时,父亲总去山上猎虎,父亲以为冯忌爱虎,总要进贡虎皮。
事实不过是冯忌泄愤杀虎罢了,这才导致浮玉山上,只剩山君一只。
“局为宪矩,棋法阴阳。道为经纬,方错列张。”冯忌念完,落下最后一子。
霎时,一条盘龙出现,似是画龙点睛,将如同迷雾的棋局抽丝剥茧,豁然间理出头绪。
一个时辰刚刚到,棋局结束。
冯忌道:“你输了。”
容栩神情凝固,手中的白棋落回棋奁,黑棋所围住的交叉点与棋石头总数达一百八十七,自己输得心服口服。
“这招叫遇龙,”冯忌一双眼神如粘板上的死鱼,“先帝无心教,咱家有心学。”
胜败乃兵家常事,容栩无解。就像他面对盛闻的离开,面对青萝的赴死一样无解。
“他人有心,予忖度之,他人无心,何以度之?”
冯忌讥讽一声:“下士下棋为吃子,中士下棋为占地,上士下棋为悟道。司天能悟出道义,倒是不简单。陛下是咱家亲手照拂长大的,咱家所做之事,那就是陛下的旨意,谁说的话是真理,就不必咱家多言了吧。”
容栩低头,张不开口。
钦天监向来不偏不倚,难道要被迫倾斜了吗?
他不甘心,可他的确输了。
冯忌见他不吱声,遂望向窗外。碧瓦朱檐之后,恰好能看见耸出一角的摘星楼。
他感慨一声:“噫吁嚱,危乎高哉!人这一辈子,站得越高,摔得也越惨。”
容栩定神:“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站在高位,品行兼优,亦能立足。”
“品行兼优,像司天一样吗?”冯忌嘲弄道,“这浊世里,唯有权力才是王道,那些卑劣之人,欺吾师,辱吾弟,却转眼对我阿谀奉承,他们不会因你品德高尚而尊敬你,只会因你不择手段而惧怕你。很多时候,害怕比敬畏有用。”
他捏起一颗白色棋石,放在掌心:“别忘了,你施舍过多少良民,可修筑摘星楼时,又落得个怎样的口碑,他们可曾有一人记得你的好?”
容栩垂眸。
他想起那些人的眼神,他们的言语,也想起有人冲上台来,想要拿刀砍了自己。
口诛笔伐犹如滔天巨浪,打翻了心中的一叶扁舟。
可他也想起了盛闻,全天下的人都在骂他是叛将,他却仍然为了天下投身战场。
那是他父亲打下的疆土,他要誓死捍卫。
容栩抬眼,云淡风轻。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他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大风吹得他长发飘飘,衣摆乱摇。
冯忌一时语塞,倒也不急不躁。
“好一个吾往矣,当年先帝在时,你父亲就入不了朝廷的眼,后来他攀上了十二监,才有了机会翻身做人,咱家看在他效忠多年的份上,才懒得与你计较,不过既然他没了用,今后自身都难保,就休怪咱家不念他的旧恩。”
冯忌剥下扳指,往地上一扔,像是弃掉了追随多年的容申,他嗓音尖锐,听不出半点怒意。
“而现在,没有咱家与你父亲的交情,你什么也不是,你在这里独木一棵,成不了林,咱家在城外的乱葬岗给你寻了块儿风水好的地盘,倘若日后你再让咱家起疑,咱家就送你去那边观天,听清了吗?”
寒意渗到全身,容栩感觉脖子上架了把刀。
风止雨停,天没有放晴,像棋盘上既定的输局。
作者有话要说: 还记得燕肃吗?之前在第九章燕宫之变里面出现过~
为了这章,我去学了几天围棋,下得很差就是了……但同时学到了一个冷知识,古代是白棋先下,现代才是黑棋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