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大早,云娉婷来到了瑶音阁,比宋泠然早起的点还要早上一个时辰,天边鱼肚亮,一线霞光才刚刚从云层里射出来。
她穿着嫩绿色的芍药纹锦长裙,脖子上挂着璎珞红宝石项圈,一对碧绿色的耳珰随着她的举动和发髻上的流苏步摇一起晃个不停。只见她神色匆忙,肚里焦灼,揣在袖里的烤红薯也顾不得吃,一边跺脚一边催促明秀去叫宋泠然起床,圆圆的美眸时不时往厢房里面张望着。
过了一会儿,明秀从房里出来道:“云三小姐,你进去吧,宋女师已经起了。”
云娉婷“哎呀”一声又跺了下脚,飞快跳过门槛,身上系着的红梅斗篷拂在槛上,一进卧房就看见宋泠然穿着一袭罩衫坐在梳妆台前,发髻未挽,乌发直顺,手上拿着只梳篦,然后转头朝她望了过来。
“娉婷?!”
“宋女师。”
云娉婷疾步走到宋泠然身侧,脚步带风,急声道:
“宋女师,你的《兰园赋》出名了。”
宋泠然一愣,脸色微变,连忙问:“怎么回事?!”
云娉婷盯着宋泠然的双眼,耳珰映着她白皙的肤色,无比郑重地说道:“昨夜我放学归家,路过长水大街,就听到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兰园赋》,派人一打听,才知竟有人拿宋女师你新作的曲子去讨好青楼楚馆的花魁,将《兰园赋》唱得名满京城。如今街上人人都在说,李哲他才华横溢,宋女师你琴艺无双,你们是词曲相和天生一对,就连献艺的花魁都被人称作‘小琴仙’,身价倍增……”
她的话语如同石子一枚一枚砸在宋泠然的心上,令得宋泠然瞬间坐不住,唰地从黑檀木圆凳子上站了起来,“怎会?!”
“宋女师。”云娉婷同样神色不佳,“若非事情紧急,我也不会一早过来。那李哲分明有意败坏你的名声,才故意将你的新曲传了出去,不然这曲谱只他一人有,还有谁有?!”
就连她,也未曾见过完整曲谱,仅在兰园听过一遍,根本记不住调。
宋泠然骤然失神,不自觉地握紧了篦齿,在掌心落下几个齿印,随着淡淡的痛意弥漫,她将梳篦扔在梳妆台上,亲自去床前更衣,娇容上肉眼可见的冷静。
云娉婷惊道:“宋女师?!”
宋泠然竭力维持从容,“我要找李哲问个清楚。倘若是他,我不会饶了他;倘若不是他,我也不能冤枉了他。”
云娉婷点了点头,忙不迭将明秀唤进来,让她帮忙替宋泠然梳洗。乾极院卯时正上课,如今离卯时正还有半个时辰。
一番草草洗簌后,宋泠然与云娉婷一道离开了瑶音阁。两人等在乾极院的必经之途,四周竹林与道路交错,草木繁盛,片片竹叶被冷风吹得沙沙作响。
没过一会儿,天色愈白,乾极院的学生陆陆续续地走了过来。见到宋泠然,他们主动向宋泠然问晨安,等到走过去,又悄悄议论起宋泠然。
很显然,京都无小事,她与李哲的绯闻已沸沸扬扬的传开。隐约地,宋泠然听到了“兰园”“花魁”“便宜”“小子”等字眼,一对远山眉几乎拧成了“近山眉”。
云娉婷气得够呛,火冒三丈道:“此遭若是不能善了,我定要去太子殿下那儿告他们一状,罚他们面壁思过。”
宋泠然不喜惹是非,温和劝云娉婷:“算了。”
又过了一会儿,身着褐衣的李哲也从不远处走了过来,身旁是两个乾极院的同窗,不知是何身份,同他有说有笑。
云娉婷见到他就火大,娇喝了声:“李哲!”
黄鹂般清脆的嗓音喊得李哲一怔,连忙朝宋泠然处望来,然后眼睛一亮,无不欣喜道:“宋女师?!”
宋泠然疾步迎了上去,见他身后两人同她问安,点首回应,然后直直地看向李哲,语气冷淡道:“李五公子,《兰园赋》扬名的事你听说了吗?”
李哲一愣,俨然还没得到信儿,见宋泠然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小心翼翼道:“宋女师,学生昨日闭门写了一天的课论,不曾出门,请问究竟发生了何事?”
宋泠然答:“我的新曲曲谱被人传扬了出去,如今宫外四处在传你我二人之间的绯闻,于我声誉有损。”
李哲脸色骇然大变,连嗓门都止不住拔高,“不,宋女师,我从未将你的曲谱给他人看,只给人看了我的曲词,求你信我。”
纵然他对宋泠然有意,眼下的事乐见其成,可他还未博得宋泠然芳心,怎会如此草率行事惹来宋泠然的反感?!
继而,他又连忙拉着两个同窗作证,“子峰、凌安与我同在乾极院,足可证明我的清白。”
被称作子峰、凌安的两个同窗连忙为李哲说好话,使得宋泠然眉眼愈发的清冷,也不知信还是没信,云娉婷见状低声道:“宋女师,怎么办?不若上报太子殿下,让太子殿下出面?”
忽地,李哲其中一个同窗开口:“等等,居明,昨日傍晚放堂时,你的课桌好似被人翻过,当时我以为你粗心大意不曾收捡,难道是有人偷偷抄了你的曲谱,传了出去?”
李哲顿时面露恨色,恼然道:“是谁?谁在害我?!……宋女师,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话,我当真不曾做过此事。”
宋泠然信了,抿着红唇一言不发,心中略感烦躁。云娉婷也没料到竟是如此,忍不住狠狠骂道:“连点东西都保管不好,李哲,蠢死你算了!”
然而,事到如今骂也无用,云娉婷眼巴巴地望着宋泠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却见宋泠然无言片刻,对李哲道:“李五公子,近来京都流言甚嚣,还请你不必理会,免得再生事端。”
李哲岂敢不应,忧心忡忡地道:“那宋女师你……”
宋泠然摇了摇头,“无妨,谣言止于智者,往好处想《兰园赋》扬名令我名声大噪,我们宋家虽然古板但不迂腐,不会拒绝天赐的名誉。”
李哲听了呆呆的,还欲说些什么,但宋泠然已经带着云娉婷离去了。
回到瑶音阁时,宋泠然已是孤身一人,因着云娉婷还要去女院上课,她不好再误她。
跨过门槛,明秀疾步迎了上来,急匆匆道:“宋女师,你回来了,方才皇后娘娘派人来请。”
宋泠然面露错愕,“皇后娘娘召我何事?”
明秀岂敢僭越打听,摇摇头如实道:“来的是皇后娘娘的亲信秦嬷嬷,婢子不敢多问,宋女师你快去吧。”
宋泠然只好转过身,赴往皇后娘娘的凤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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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早朝,太子被皇帝单独召去御书房议事,盖因常平县旱灾,大臣们合力向皇帝施压,皇帝龙颜大怒欲降下罪责,太子却在殿上公然道:
“吾为储君,未能福泽四方,致使百姓罹难,是为不仁;吾为皇子,未能替父皇分忧,令父皇殚精竭虑,是为不孝。吾不仁不孝,愿写诏书自谴,平息上苍之怒,以安民生之怨,还望父皇准允。”
此言一出,举殿哗然,大臣们看向位于百官前列的芝兰玉树的太子,痛心不已,心里愈发对皇帝充满埋怨。
皇帝高坐在龙椅上,更是扶紧了龙椅的把手,然后迅速宣布退朝,让太子觐见于御书房。
华美的御书房内,紫檀木的案几上奏折堆积,威严的天子端坐其后,盯着立在案前的太子,太子低垂眼帘,细密眼睫如羽扇,容色未明,朝服上的银龙鳞片栩栩如生,熠熠生辉。
世人皆道太子“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太子也一直是皇室的骄傲。皇帝凝视太子良久,蓦地无力一叹,倍加颓丧地道:
“珩儿,父皇一生励精图治,平定天下,未在史书上留下半笔污点。今朕垂矣,只想清清白白被后人瞻仰,岂料百官苦苦相逼……”
身为储君,薄珩自然能够明白天子的心情,忠臣耿直,忠言逆耳,有时解忧,有时诛心。
他只能殷切规劝:“父皇,我朝四海升平国泰民安,武将善战文臣尽忠,皆您在位不二之功,后世史书无论如何改写,都改变不了您为绝代明君的事实。”
皇帝略感欣慰却笑意苦涩,摆了摆手道:“你这孩子欺负父皇年纪大了,净捡好听的哄父皇。”
顿了顿,他又道,“罢了……珩儿,朕已老,你还年轻。这罪己诏由父皇来写,但你须知,父皇无愧天下,不惧百官,只为你。”
薄珩内心沉重,如千钧巨石压下,眼睁睁瞧着皇帝提笔写下了罪己诏,并将诏书交给了他。
一刻钟后,薄珩从御书房里出来,淡漠眉眼宛若云巅积雪,不见半分霁色,台阶下的文武百官担忧相望,齐齐喊了声:
“殿下。”
薄珩将诏书交给了大臣们。
至回东宫的路上,一个穿着朱色官服的男子快步跟了上来,他乌发半束,长着一双多情潋滟的桃花眸,殷红唇角勾起浅浅的弧度,露出迷人的笑意,道:
“殿下,臣的兄长已经出发去常平县,陛下的罪己诏也已颁布,此事了了,殿下如今心安否?”
薄珩正烦,步伐未歇,疾然如风,冷漠道:“季时生,不要说废话,孤没耐心听。”
季时生乃季伯侯府次子,七岁被选作太子伴读,十七岁任翰林院侍诏,今年刚升任户部郎中。他不惮薄珩的恼意,仍是吊儿郎当的模样,问:
“那殿下想听什么?边关战事?青州盐案?昨日一曲冠盖满京华的宋女师?”
薄珩倏地停步,转过似琉璃般的黑棕色瞳珠,神色幽幽:“冠盖满京华?”
季时生把玩着腰间佩玉的玉珠丝绦,笑道:“当然,难道殿下还不知宋女师一曲《兰园赋》名满京城,众人皆道她与乾极院的李哲词曲相和,实乃天作之合。”
于薄珩,他再是了解不过,但凡薄珩肯开口,纵然表面再是风轻云淡,心里也介意得要命。
果不其然,薄珩淡然道:“宋泠然不喜欢李哲。”
“嘁!殿下可别信口拈来。”季时生信誓旦旦地道,“旁人臣不清楚,但宋女师与李哲却是有可能在一起。”
“怎么?”
“殿下可知宋女师的祖母是谁?乃是姜南王的爱女思柔县主,当初思柔县主为嫁入宋家,与姜南王府断了亲缘。思柔县主与皇后娘娘的生母、也就是您的外祖母荣泰夫人是手帕交,听闻您的外祖母弥留之际,唯一的心愿就是想再见见当初老姐妹,可惜宋家家规森严,族中女眷不得与官宦贵族来往,是以这桩事外人无从得知。”
不带一丝停顿地,季时生娓娓说道:
“而今时代更迭,宋家与姜南王府皆是没落,为了家族延续,难保思柔县主不想借由宋女师的婚事迁回京都,那李哲身份得宜,莫非不是一桩极好的姻缘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