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初先是一愣,后反应过沈孤予在说些什么,身体一僵。
沈孤予表情隐在烛火里,看不清,但声音依旧温柔,还夹杂着一点点平静。
沈孤予看着缩在床尾的元初,神情复杂。
那个黑色的脑袋完全与黑暗融为一体,甚至如果元初不抖,都看不出来那里站了个人。
“莫怕。”沈孤予轻声道,“过来。”
如同短暂失去听觉,待元初回神,他已经站在沈孤予身前,沈孤予还是倚在床边,甚至连他腰后那个枕头的位置都没变。
沈孤予瞧着有些疲惫,没什么精神,元初看着那双手拉着他,引他坐在脚踏上,然后隔着衣袖,微凉的手指摁在他的手腕上。
元初呼吸一滞,偷偷瞥过沈孤予,就见他散着长发,与往常一丝不苟的样子截然不同。
夏夜闷热,沈孤予也苦夏,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只是他的神情平静,几乎看不出炎热的烦躁,反而像身处初秋的清凉。
“小时候落过水?”沈孤予轻声问道。
“是,是的。”
“体内有寒症,怪不得体质阴寒。”沈孤予抬眼看向元初,“这几天身体有不适吗?”
元初摇摇头。
沈孤予在他上翘的杂发上定定看了一会儿,也才点点头,道:“你在害怕?”
元初僵住身体,顿了一会儿,想摇头,就见沈孤予收回放在他手腕上的手指,清凉的温度从腕间远离,元初微微愣神。
“为什么怕?”沈孤予语气很轻,目光很柔和。
“乳浆……”元初缓缓道。
沈孤予眼神一滞,不由得染上一点笑意,与往常的假装不同,这一次算是真的有点想笑。
“为什么是乳浆?”
“在厨房,弄洒了。现在这个肯定不怎么好吃。”元初讪笑。
沈孤予抬手隔空碰下元初嘴.角的伤口,“怎么不好吃?我很喜欢。”
元初微微仰头,望进沈孤予掺着笑意的眼神,禁不住连忙低头收回视线。
一定是错觉,为什么会在旁人眼神中看到笑容。
沈孤予轻勾唇角,随手拿起旁边的医书,道:“把东西撤下去吧。”
“好。”元初道,将案几上没动多少的饭菜收回食盒。
月色寂静,沈孤予闲闲翻着医书,调整着药方,忽听有人在门外通传:
“殿下!周管家派我来传话,说陛下下旨,让您到前厅去接旨。”
这声音尖利,像指甲划过木头发出的滋啦声。
沈孤予目光平静,收好医书,稳稳起身,仪态端方,半点看不出重伤的痕迹。
“知道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在空荡荡的内室。
前厅比后院亮堂,沈孤予过去接了旨,就见传旨的内官笑嘻嘻道:“七殿下,陛下在宫里可想着您嘞,这次家宴还请您务必出席。”
沈孤予微笑,示意身后小厮递出钱袋,“内官费心了。”
内官接过钱袋,也没掂量,径直收下,话音就是一转:
“殿下过誉了,只贤妃娘娘这几日天天念叨您和段嫔娘娘,这家宴也是贤妃娘娘求来给段嫔娘娘做礼的。”
沈孤予面色如常,道:“还望内官替我多谢母妃。”
“殿下一片孝心,奴才自当尽数传达。”
舆驾摇摇驶离,瞧着是要去三王府那边,沈孤予定定站了会儿,身前风灯无风自摇,映着沈孤予的脸晦暗不明。
他脊背挺直,看着舆驾彻底驶离视线后,才施施然缓步走入王府。
元初还了食盒,走回东院正室,刚进外室,就见远处廊庑有一盏风灯引着路,沈孤予穿戴整齐,定定走在风灯后面。
他走路定定,连衣摆翻飞的角度都像是可以控制的,远远看去,都能感受到这人的气势。
沈孤予眸色阴沉,绕过廊庑转角,就见元初站在门口望着自己。
莫名地,他感觉心头一松。
元初望着沈孤予走过来,禁不住有些愣神,待回神,就见沈孤予对身前的仆役道:“把风灯给他。”
仆役应了声,瞥了眼元初,才将风灯递给他,动作间很刻意地避开与他接触。元初无知无觉地接过风灯,就见沈孤予浅笑道:
“陪我逛一会儿吧。”
这是询问的语气,沈孤予经常询问元初,但时至今日,他依旧很难习惯——罪奴向来是被命令的多,干活过程中甚至不允许他们讲话。
但沈孤予真的很不一样,他虽然偶尔会很强势,但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元初有时会惊讶地发现,他其实是个很温和的人。
就比如说现在,元初甚至相信只要他拒绝,沈孤予并不会强迫他,但是也正因为此,元初很难去拒绝他。
打着灯走在沈孤予前面走了一段路,沈孤予忽地停步回头看了眼,似是确认了什么,才施施然示意元初接着走。
庭院有湖,夜风便清凉不少,元初定定走在其中,恍然发觉不过两旬,自己却已习惯王府的生活。
一阵风刮过湖面,吹过元初的耳边,沈孤予在后面看着元初,轻轻道:“那乳浆,你是怎么学会做的?”
元初一愣,没想到沈孤予会找他说话,但还是很诚实地回答道:“有个哥哥教我做的。”
“哥哥?”沈孤予在心里碾磨两下这两个字,微微有些不舒服,“是姓罗吗?”
沈孤予不由得想起一旬前他在草编摊子前问过的,那个会编精致草团的人好像就姓罗。
元初回忆了会儿,然后笑着点点头,“殿下怎么猜到的,确实姓罗。”
“就随口一说。”沈孤予轻声道,感受着湖边的夜风拂过侧脸,脑海不由得浮现出碎片的回忆。
“你饿吗?尝尝这个。”
“喜欢吃?那太好了。”
声音回荡在耳边,记忆中的人的脸却模糊一片,但却能记得一只穿着绣鞋的脚踢翻乳浆的画面。
“贱.奴尔敢!段嫔是个贱.人,你又有什么资格吃热饭!”
沈孤予被一个嬷嬷护在怀里,看着那碗白色的乳浆与泥土混在一起,挣扎上前,却被重重打了一巴掌。
“贱.奴,还敢靠近我!不想要你的手了?”
记忆里,贤妃的脸显得尤为清晰。
从懂事起,“贱.奴”和“殿下”这两个看似相反的词一直充斥在沈孤予耳边。贤妃那个疯女人做的事,就像烧瓷前印在泥上的指印,多年后,哪怕瓷器已经铸成,那指印也停留在上面。
“段嫔娘娘是段家庶小姐,体内留着段氏一族的血,宋夫人也是良民。殿下不必动摇,您就是南明正统的皇子。”
嬷嬷是段嫔生前的人,几年前喜丧去世后,这些往事就像锁上的匣子,再也无从回忆,也禁不住提起。
那个不过度思虑,很有可能被弄死的童年时光,已经过去了。
除了从小孩长成青年,沈孤予的处境甚至没有分毫改变,只是他再也不允许旁人随便伤害他了。
沈孤予轻叹一口气,道:“你,跟我说说这位罗哥儿可以吗?”
元初不明所以,但还是顺从地应了声好。
沈孤予像是从这句话中汲取到了某些力量,禁不住沉默下来,耳边回荡起元初的声音。
轻轻的,但音调很好听,就像一块落入湖底的石头。
不知不觉就可以顺着他的声音往下想。
“罗哥儿人特别好,高高瘦瘦的,一点儿都不嫌弃我们是掖庭的罪奴。”
沈孤予在脑海里逐渐勾勒起一个画面,一个身形颀长的青年看不清面容。
“罗哥儿有个妹妹,喜欢吃蒸奶糕,所以他经常做,时不时也分我们一点。”
这个沈孤予知道,这人有个妹妹,听着还怀在肚子里,但他很期望是个妹妹,没想到竟真的是个女孩。
沈孤予勾起唇角。
“哦对了,罗哥儿识字,也在学监读书,功课也好。”元初的语气有些讪讪,沈孤予听着思绪一顿,微微瞥过视线,看向元初道:
“你很羡慕?”
元初拎着风灯,笑着点点头,“当然羡慕。”
沈孤予莫名清醒过来,月色洒下,元初穿着那件破破烂烂的粗布衣服,笑得好看。
沈孤予微眯眼睛,心头泛起涟漪,低声道:“那我教你识字读书吧。”
就当是取你命的代价。
就当是感谢你救了自己一命。
就当是回礼你的陪伴。
……
复杂的情绪交杂在一起,沈孤予胸口压抑,目光沉沉,就见元初露出很惊喜的表情。
“这,可以吗?”
“当然可以。”
沈孤予轻声道。
之后几天,沈孤予白天看医书,在元初身上试药,晚上就花半个时辰教他识字。
元初学得很开心,闲暇了也不全拿来编草编,也会拣根树枝在土上写写画画。
这日,沈孤予用饭晚,元初进入问过一遍后,得到否定回答后又出来了。
内室安静,沈孤予微皱眉,攥着药碾,翻看医书,慢慢眉心舒展,思绪却猝不及防被咚地落地声打断。
抬眼看去,李坡喘着粗气,从密道里爬出来。
空气中弥漫开血腥味。
沈孤予放下医书,下床把李坡扶起来,放到旁边的软榻上,道:“出什么事了。”
他把了下李坡的脉象,确定只有轻微外伤后,从旁边架子取下一瓶伤药递给李坡。
李坡接过伤药,气息尚且不稳,只道:“贤妃那边已先部署好,要先对你下手,你这几天要小心,最好从千手阁调些人来。”
沈孤予听完,没露出半分惊讶,只笑着道:“这可不是你能控制的,照这个态势,怕是那女人在三月前就开始布局了。”
李坡瞥了两眼沈孤予,道:“你心里有数就行。”
他顿了两秒,“那个,最近你去西市了?”
沈孤予抬眼,“你觉得我现在这个样子适合出去吗?”
李坡睁眼说瞎话,“我觉得挺合适的。”
他话音一转,“你还记得那个西市草编老头吗?几天前我去西市,他说那什么罗家哥儿奔丧回来了,让我给你带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