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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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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枫桥轻功师从侯方宁,步伐稳而快,有时候踩着树冠和竹叶也能借力。崇岩叠嶂,奇峰斜出,万山陷于夜色,山岚轻浮如织。卢蕤的鼻子冻得通红,心也跳得很快。

但他放宽了心,因为他相信许枫桥的武功。

他贪婪地看着脚底下那一幕幕,这是他平日里占据不了的视角。从上看去,幽州城就像一个四四方方的精密匣子,躺在平原上,而脚底下的落翮山连通燕山,如上天挥毫泼墨的画。

画上没有没有佳丽地帝王州,更没有逶迤绿水,迢递朱楼。有的只是古往今来的山川田野,还有幽燕游侠儿的豪气。他们重义气轻死生,煮酒拥雪,凛冽寒风塑造了他们坚韧如铁的心魄。

正如这燕山。

“害怕吗?”

“不怕。你这飞得有些远了……”卢蕤汗颜。

“啊,好像确实是。”

火把散落在山坡,犹如夏夜萤火。土匪们很多都打着盹,披上蓑衣斗笠,隐匿在枯草丛,所以没发现他们俩。

他们立在鹞子谷一处斜坡,这儿看守很少,坞堡的灯影忽闪,几欲灭掉,“看来是睡了很久,都不知道剔灯。好了,你知道武正在哪儿吗?”

许枫桥细细观察着,今夜无光,平常人难以发觉草丛中的人影。他在神武军中当过一段时间的斥候,能通过水缸里的水或者地面震动来判断敌军数量多少或者行军速度。

再细微的声音,只要他用力听,在脑子里就能复原成无尽的信息。

“老武怎么又在剁肉。”

卢蕤当即明白许枫桥是听到刀声了,“他可能是佯装猎户?”

“他剁饺子馅呢。他说猪肉配大葱最好吃,去年过年让我吃了一个月,中间换着法儿,猪肉芹菜,猪肉芫荽,猪肉……好了不说了,就在那儿。”

许枫桥刚刚拿了把弩,实在是因为背着把弓出来太沉也太张扬,不如弩。

之所以不用鸣镝,是因为不想引起旁人注意。他们是偷偷摸摸出来的,连积雪院的人都没有打动,就更不能打扰到巡逻的土匪了。

他对准了草丛中一点不起眼的火光,闭上一只眼,约莫好了,松弦一射。

离弦箭穿过密林山谷,擦过灌木,穿破小屋的窗户纸,扎进了桌案。

“他妈的,老子的馅儿!哪个天杀的,老子的一锅猪肉都白瞎了!”

这时雪渐渐大了起来,卢蕤看小屋的火更加明亮,料想是正在后面剁饺子馅的武淮沙回到屋子里。

“他说什么呢?”卢蕤听不清。

“呃……骂我呢。”许枫桥笑着,他俩此刻站在悬崖峭壁,卢蕤那小身板,好像风一吹就会掉下去。

山谷里,冰河缓缓流淌,许枫桥出于安全考虑,“你往后点儿。”

说着箍着对方的肩膀往后退。

他看见卢蕤的身上飘了雪花,鬼使神差地轻轻拂去,好像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把对方揽在臂弯里。

他没有觉得什么不对。

“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苍然。”卢蕤背着这句诗,心思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切切阴风暮,桑柘起寒烟。”

许枫桥不懂他的文心和固执,却无形中明白了一个道理。

卢蕤站在那方高崖,唯有许枫桥与他并肩而立。

他会粉碎,会像这一片片雪花一样随风而逝,会落进冰河里消失无踪……他就像一阵风,不为了任何人而活的风。

许枫桥告诉自己——

要抓住他。

相知何必旧?倾盖定前言。

武淮沙辛辛苦苦剁了一盆饺子馅,托哪位办事不力小卒的福,这箭没射到他。

饺子馅……他辛辛苦苦做的饺子馅……

本来做好这些,是为了和山脚那群好吃懒做只进不出声貔貅打招呼。妈的,那些人胃口可真是贪,在这片儿打猎要交过路费,还要吃纯肉饺子。

城里猪肉涨价多久了?武淮沙自己都吃不起!山里的野猪不如家猪,这群貔貅挑得很,十斤肉半斤葱,葱要细细切作葱花缠在猪肉碎里。

脑满肠肥的,走几步就喘,还土匪呢,土猪还差不多。

许枫桥不在,他这些屁话也没人接。

武淮沙拔出弩箭,看见上边系了张布帛,解下来后看了半天。

“不对啊,我不识字啊?可这字看起来,不像是中原文字,是什么鸟字,漠北文?妈的,霍家寨通漠北了?”

忽然听到几声杜鹃的声音。

四声杜鹃的叫声一般在春天天将明之时,现在刚开春,深更半夜,哪儿来的杜鹃?

紧接着是噪鹃的声音。

噪鹃的叫声短促高昂,莫名惹人烦,武淮沙被吵得窝火,本就才放下手头的活准备休息,结果先是箭,后是鸟叫,怎么……

这鸟叫怎么像人叫。

不对!这是神武军的暗号!

“武野狗,我是你爷。”

武淮沙:……

“箭上的信,赶紧给刺史。”

原来是许枫桥。武淮沙推开屋门,这时候雪渐渐下大了,扑面而来的雪片化在脸上,山谷里狂风不止。

“明白。”

武淮沙模仿的,是鸽子的声音。

“神武军……竟然还有这种话。”卢蕤惊呆了,“就和我们的蝇书差不多嘛。”

“确实如此。”

卢蕤脚冰凉,峭壁风大,寒气顺着山岩,透过足履,他觉得这双脚现在就像石头似的。

“还有一些,是疑似涉及漠北。我留意了,等回到城里,就和府君细查,现在重点是内乱,不宜触动其他。”

“可若沾上通敌罪名,岂不更好?”

卢蕤活动着脚,头不经意往许枫桥那里靠了靠。

“不宜……逼得太死。围师必阙么。”

“好啊你俩。”唐景遐气喘吁吁,“抱这么紧站在悬崖,是要殉情嘛!”

二人蓦然回头,许枫桥侧过脸,方才发现卢蕤一直被箍得死死的。唐景遐弓着身子,手扶膝盖,“我说你怎么对卢先生那么好,原来是……好了你俩快下来,多危险啊。”

许枫桥这才松了手,“我……”

他不善言辞,求救卢蕤。

“我们只是来赏雪的。”卢蕤双手叠在身前,一股文士做派,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

唐景遐没多想,更是借此机会仔仔细细打量卢蕤。这实在不怪她,初见的时候因许枫桥姿容过人,所以才无意间忽略了卢蕤。

卢蕤的眉眼和那位胡姬很像,斜着的眼角和眉梢,眼形饱满,一股郁结之思困扰其间,想来是文人之身,多愁多病。

太瘦了。

卢蕤长得也不低,世代幽州人,就算没吃什么大鱼大肉,但也算是不辜负这快水土。可就是那身板,唐景遐总觉得还没自己厚实。

虽说蒹葭倚玉树是在骂人,可卢蕤这落落穆穆出尘绝逸的风姿,不像水边芦苇像什么?唐景遐看见他,就好比看见秋风吹拂水边芦苇,一番萧索中,透白芦苇还沾着水汽与霜。

卢蕤……芦苇……念起来也像啊。

“芦苇……啊不是,卢先生,快回去吧,外面太冷,小心受寒。”唐景遐不自觉挠脸,缓解“捉奸在床”的尴尬。

卢蕤轻飘飘走了过去,跟谪仙一样,还不忘朝她作揖。

许枫桥则一句话也没说。

不知为何,唐景遐一点儿也不气。

忙活到半夜,许枫桥可算能合眼。他盖上衾被,看自己刚才拥住卢蕤后背的左臂。

现在空落落的。

他曲着左臂,闭上眼,仿佛卢蕤就在身边。

就在身边……

许枫桥掐着自己胳膊上的肉,他这是在干什么?才和卢蕤相处多久啊,就……

可卢蕤也需要他不是么。

他往上猛一提拉被子,盖住脸,闭眼入眠。

沉沉入梦,暴雪如晦。他被风吹得睁不开眼,千万刀寒风像是千万把小刀在刮。

梦里的触感无比真实,他寒毛直竖,四肢渐又僵硬,牙关打颤。

他早已习惯这种寒风,耐得住痛楚和苦寒。他向前走着,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向前走。

心里一直有个声音——走吧。

他屈肘挡着眼,雪片变成了雪粒,混杂着小石子。他不敢张嘴,一张嘴就是一嘴沙。

他倒在雪地里,绵软白雪托住了他的脊背,在平展的雪面印下人形的陷坑。而刚才的一串脚印,慢慢被新雪覆盖,从棱角分明变得越来越模糊。

除了他自己的,旁边还有一串更模糊的脚印。

风小了,他坐起身,另一串更模糊的脚印之前,是站在悬崖边很久的……卢蕤。

“卢蕤……”他伸出手去。

卢蕤穿的是囚服,头发松散梳在脑后,没有冠帽也没有发簪,赫然朱字“囚”贴在身后,如枷锁一般让人脱不开身。

风吹破了卢蕤的衣衫,破洞下依稀可见早已结痂的疤痕。此刻,那些疤痕再次绽破,迸出血迹。狂风吹得头发四处零落,盖住了半张脸,混杂着脸上的血。

“别想不开!”

许枫桥手脚并用,走上前。

天地漆黑如墨,悬崖下有好多双手,和嘈杂的声音。这些声音不断回响着,许枫桥只觉得耳边轰鸣,震慑得他几乎失去理智,视野也愈发模糊。

好吵……

“卢蕤,你下来啊!”

“婊.子生的,天天装什么清高,就你会读书,就你能中进士是吧?还不是什么都没了!”

“你去死吧!”

“你卢家全是乱臣贼子,卢谧山是,你也是,你怎么不去死啊!”

“卢蕤,你赶紧下来吧!哈哈哈哈!”

卢蕤面容枯槁,眼神里没有一丝光亮,和背后漆黑如墨的天地没有一点儿区别。

“别听他们的!”许枫桥大喊,“他们才该死!”

字字句句不见血,却小刀似的剜着卢蕤的血肉,浪潮般将卢蕤淹没。

残躯更加残破,卢蕤目露颓唐,眼看混沌一片,合上眼,纵身跃入悬崖。许枫桥想拽住他,却连衣角都没有够到。

“卢蕤!”

许枫桥愤怒地捶着雪地,天空中传来一个声音,“许枫桥,你的战友兄弟都死了,莫度飞也死了,你为什么不去死呢?”

战友……兄弟……许枫桥无数次午夜梦回时,都能想起军营里的每一幕。

沙场点兵,马鸣萧萧,“莫”字旗帜和“神武”旗帜,树立在落日下的每一座楼头,其上血迹斑斑,浇的是家国热血,镌的是彪炳史册的勋功。

他该死?他才不该死!他和自己的志向一样,都不该在浑浊世道里低头,他合该在这万古长夜里,找到自己的一点光明,永不退缩,至死方休!

许枫桥抽出古雪刀,轰然巨响将夜幕一劈两半,露出其后的旭日苍穹。

“去他妈的,你才该死。”

相知何必旧?倾盖定前言:陶渊明《答陶参军》。

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苍然……切切阴风暮,桑柘起寒烟:谢朓《宣城郡内登望诗》。

第23章 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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